熹微的晨日打在李簪月那鸦翅般的羽睫上时，谢修齐已经去秘书省上值了。
李簪月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口腔，昨夜她吃了好多好多桂花蜜烤梨，阿齐一边唠叨着小心长虫牙，一边逼着她用竹盐刷了好多次，她做梦的时候都只觉得嘴巴里面全是竹盐的咸味儿。
她一路穿过喧闹嘈杂的东市，昨天夜里又是一场秋雨，她冷得都直哆嗦。
朴旧泥泞的街道之间，眉目幽深的粟特胡女正当垆沽酒、佝偻曲身的货郎背着巨胜奴点心沿街叫卖、折臂菜农一只袖子被风荡起，一只艰难地擦拭着芹菜上的土腥。
李簪月看着菜农空荡荡的袖子，想上前去帮忙，却只看到了他比萝卜还要细的小腿。
她眼眶一酸，却自觉无能为力，只能把那还带着晨霜的菜都给买了下来，至少这位折臂翁今天能早点回家。
她抱着一堆萝卜芹菜回到太子别业，元昼顺手就接了过去，菜上的土腥免不了沾上他胸口上那只怒目圆瞪的猛虎。
她状作无意地解释道，“秋天霜打过的菜最脆生了。”
“那正好，芹菜便可作醋芹，萝卜嘛我们中午用来煨羊肉锅子……”
李簪月一点也不打算提醒元昼胸前的老虎被泥土弄得傻里傻气的，她连一个眼神都不想多给元昼，只摸了账册来打理。
元昼一件绣虎纹的缺胯袍光是绣一双老虎的眼睛，就要用上千米金线，糜费三贯三百四十文钱，可以在菜农那里买下远超两千公斤的萝卜芹菜，这几乎是一个菜农从垂髫种到古稀，一生也种不完的数量。
原来劳碌一生，只换回来了权贵衣衫上，一双栩栩如生的虎眸。
阿齐，你说的“种田耕地、牧羊放马、引车卖浆”就是如此嘛？
元昼见李簪月一直盯着那账册微微出神，滴落下来的墨水将账册的黄纸几近穿透，他忍不住上前去将李簪月那只握着狼毫的手攥入掌心，“月娘，想什么呢？”
李簪月惊恐万状地要收回，却被元昼把得动弹不得，“我昨天夜里，看书看到好晚，现在还没晃过神来……”
李簪月看书，李簪月能看个什么书。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李簪月撒谎，“谢夫人这是要做学问啊，都读了什么书啊？”
李簪月的眸光在元昼衣衫上的老虎上逡巡，“我昨天夜里读了诗集，今天早上路过新丰，便忍不住想起与新丰有关的诗来。
开元年间的王维尚能写出‘新丰美酒斗十千’，到了白居易之时，就只能写‘请问新丰折臂翁’了。”（1）
忽而李簪月只觉得眼前的光亮忽而被一双大掌遮住，男人雄状滚烫的躯体就这么翻身强压在了李簪月身上，“新丰距长安五十里，以谢夫人这副孱弱的身子，一个来回要走近五个时辰，如何路过新丰？”
“谢夫人意不在新丰，谢夫人只是想提醒我，”元昼深深嗅了嗅李簪月身上的雪中春信，“孤所治之下，民不聊生。”
李簪月脸上滴落的汗珠几近要将鬓发湿透，她赶忙敛目语元昼的眸子错开。
历朝历代、王侯将相，莫不只闻新丰酒美，谁能听得到新丰人的嚎哭之声？
她觉得自己真是好笑，明明与元昼毫无干系，居然还学起那贤妃贤后，在这里自以为是地规劝起昏君了。
李簪月赶紧咬了咬牙，“妾并无讽喻时事之意。只是没读过几本书，想念几句诗附庸风雅。”
“月娘知道，这些年来死了多少人吗？”
“乾开二十七载，光长安记录在册的户数就有八万余户。可是如今呢，死者相继、十室九空，户部造册、不足万户。
连年兵祸，征蛮夷者，千万戍卒、身死魂飞，骸骨尚不能收敛，万人冢之上，每天新魂旧鬼的嚎哭，这些人死于战场；
富庶膏腴的关中三百余州，陇亩之上，一户有三丁就要点一丁上战场，无男丁把锄耕犁，却有恶吏乌喧喧索要租税，这些人死于饥荒。”
李簪月忍不住道，“天子改年为载，周曰年，唐虞曰载，可是我们没有等来唐虞盛世，我们只等来了战场与饥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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