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狂怒。
小太监缩在墙角根,焦惶地搓着冻僵的手指。他发着抖着将单薄外衣上的褶皱捋平,看向身侧睡着的老人。
“叔。”他唤了声。
老太监只动了动眼皮。
“叔。”小太监更不安了,“别睡了,太子殿下还在养心殿里跪着呢。”
老太监不耐地撇开小太监扒拉着自己的手,他翻了个身,只留个佝偻的背部:“…你听好咯,这就是叔要给你上的第一课。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在这宫里侍奉,闭眼过一天算一天哪…”
隆冬已至,冷得砭人肌骨,雪期却整整推迟了一个月。冬雪乃祥瑞之兆,老太监睁开浑浊的眼,几片轻绒在风里飘着,继而融化在他脚边。
司礼监议堂大门骤然洞开,雕花木门不堪蹂/躏,发出张牙舞爪的嘶叫。一排穿着毛毡斗篷的人迎上了风雪,为首的人带着手笼,眯着眼躲开了迎面扬起的风尘。
老太监倏地起身,将仍在兀自发愣的小太监一把提溜起来:“…掌印,下雪了。”
刘英抬眸看过来,小太监立刻往角落里又缩了几寸。刘英揉着手腕,沉默须臾,似是慨叹:“…这是大兖祥瑞之兆啊。”
一句话说得在场众人都跪了下去,老太监跪伏:“陛下圣德。”
养心殿里火龙烧得旺,熏得人昏昏欲睡。崇贞帝起身,忍着头疼看向殿下跪着的萧煦。
“想明白了么。”崇贞帝问。
萧煦细细抖着,咽下喉间血腥:“…想明白了。”
崇贞帝闻言一笑,朝萧煦走过来。身后内宦忙起身奉茶,热茶氤氲,熏得人更燥了。
萧煦起身,不防手下一软,没撑住磕在灯架站牙上,殿内烛火随之一晃。他伏着身缓缓抬头,盯着崇贞帝的乌靴:“…崇贞元年,也是隆冬。臣在东宫临摹前朝的字帖,父皇召臣入宫,臣于风雪中第一次见到了老师。那夜,父皇说‘一国之德行,在一国之君父。尔身为储副,德行应为上乘,方能为政以德,致民淳淳’。臣愚昧驽钝,一日未敢擅忘。”
“老师言行无状,臣不会为之辩解,以延罪愆。但三载以来,老师侍君侍臣无一日懈怠,尽心竭力教臣做有所作为之君子。”萧煦难抑哽咽,“老师今日就要离京赴任了,若臣不去相送,便是愧对这三载的君臣之义,师生之情。”
“父皇…臣从未奢求过什么。”萧煦匍匐在崇贞帝脚边,伸手轻拽他的袍摆,“只此一次…”
萧煦话音渐小,崇贞帝接过内宦递来的热茶,翻手泼了他一脸:“你是储君,却为一臣子下跪求朕。”崇贞帝将茶盏朝地上猛地一掷,碎了一大片狼藉。他抬脚践踏,本澄澈似玉的青瓷愈发不堪。
萧煦颤抖着闭眼,此时方明。
瓷碎之声嘶哑至极,悦耳的美名不过文人的附会增饰。
可便是如此,仍有人愿意为之着笔填墨。唯独自己,此刻被践踏、被羞辱的自己,赤裸裸的不堪和羞惭,也不会有谁为之遮蔽一二。
活生生的人啊。
萧煦终是忍不住捂住了心口,短促地喘息。
竟比不上一死物么?
“起来。”崇贞帝面沉如水。
萧煦避开内侍的搀扶,自己艰难地起身。从辰时跪至酉时末,膝头已是一片乌青,此时强行站立,无异于自虐。萧煦狠按了把膝头,果疼地倒吸一口凉气,他脚踝一软,又跪了下去,正跪在那一地碎瓷上。
碎瓷锋利,鲜血顷刻间铺开,红得瘆人。
崇贞帝看着脚下血水,罕见地愣了半晌。
“皇上!”殿外忽起喧嚣,琉璃窗棂被风吹得“哐当”一声巨响。
“下雪了。”刘英率司礼监众内宦跪在殿外,“此乃我大兖祥瑞之兆,大兖国祚必将万年绵长。”
司礼监一众秉笔整齐下跪,高声齐呼:“圣主圣德。”
高语声惊醒了栖在远处的群鸟,紫禁城外相国寺钟声悠远,崇贞帝出神地盯着窗外落雪:“…带河历山,国以永安,是祥瑞之征啊。”
他收回视线,看着仍跪在血水里的萧煦。殿内殿外所有人都跪着,唯有崇贞帝站着,他不出声,一片死寂下没人敢抬头。崇贞帝忽觉方才喜悦又寡淡下去,他回身一甩衣袖:“…去吧。”
萧煦猛地抬头。
崇贞帝背对着萧煦,负手而立:“去见你的老师吧,太子。”
萧煦匆忙磕头谢恩,他忍着巨痛,朝宫门飞奔而去。寒霜擦着耳后飞掠而过,萧煦却越跑越热。他第一次不顾衣冠体面,不顾君子端直,只是急迫地朝那遥不可及的宫门狂奔,像是垂髫幼子,还未来得及学会廉方之仪,只一颗尚未被磋磨的赤诚之心。
宫门已至身前,几片飞雪乱了萧煦的眼。他提袍追上,朝羽林卫高喊:“开宫门——”
羽林卫探身,见是太子,不免几分犹疑:“臣拜见皇太子殿下,愿殿下恕臣等之罪。如今宫门已落钥,无陛下之令,便是殿下,也不能开此门。”
“陛下口敕,放殿下出宫门送阁老一程。”身侧内宦高声疾呼,却见羽林卫仍固执摇头:“不见圣旨,不开城门。”
萧煦咬牙,他奋力推开阻拦的羽林卫,踉跄着跑向宫门。这路是那么长,又那么短。萧煦被长袍绊倒,他仰倒在地,望着落雪,喃喃道:“…老师。”
“殿下!”身后内宦撕心裂肺地疾呼。萧煦双目赤红,猛地撑地而起,他连滚带爬地行至宫门前,使出浑身气劲,重重地敲打上斑驳的宫门。
一声沉闷的巨响。
萧煦回首望向来路,宫灯稀微,连养心殿檐角的阴影也望不见。他失魂落魄地滑跪在地,失声哽咽:“…放我出去…”
天都暗了,再不走即为抗旨不遵,老师…大抵已经走了吧。
老师会以为他是不想来吗?
悉心教导的学生对自己避之不及,会心痛吗,会…失望吗?
萧煦静静地闭眼,任由眼泪滑落。膝头被他刻意忽略的疼痛此刻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他轻轻吸着气,耷拉着头,像受了伤的幼兽蜷缩在那深红朱门的一角。
今年冬日,好冷啊。
他无助地抱着自己。
大雪飘飞。
几乎是萧煦快要坠入昏迷的一瞬间,朦胧中有一声音带起一片燎原之火,烧得他迅速清醒:“圣旨到!”
“开宫门——”萧鹤渊将象征着天子权威的圣旨抛向羽林卫,羽林卫得了令,迅速动作,宫门骤开。
萧煦迷蒙着睁眼,就见萧鹤渊立在紫禁城巍峨宫殿的阴影下,却没有过来的意思。他呼吸轻滞,面无表情地抹去面颊上的泪痕。
手指上的血蹭上去,顿时蜿蜒如血泪。
萧鹤渊笑望过来,沧浪色衣袍翻飞如蝶振翅,他开口劝慰:“去吧皇兄,阁老在相国寺等你。”
宫门再一次发出沉闷的巨响,万家灯火已然在身后了。萧煦深深地望了萧鹤渊一眼,迅速转身,像是努力克制着回头的欲望。
骏马萧萧嘶鸣声随着马蹄踏步奔袭而来,萧煦闪身躲避。骏马通灵,在他身前乖顺地停了下来,用头顶轻轻蹭了蹭萧煦带血的掌心。
随后赶来的内宦七手八脚地扶萧煦上马,萧煦忍不住再度回首,朱门正轰声而动。
萧鹤渊仍立在那里,只是隔得太远了,紫禁城里灯火阑珊,萧煦已经看不清他的面目。
朱门“砰”地紧闭,尘埃四散,淹没了那一袭沧浪。
萧煦收回目光,催着马匹赶往相国寺。大都雪重,马匹跑起来也不利落,萧煦本就不擅马术,在行至相国寺时几乎是摔进雪里,腿打着颤再也爬不起来。
“皇太子殿下!”一阁臣认出萧煦,惊慌失措地撩袍前来,“殿下这是何苦啊…”
阁臣见萧煦满身血迹,不免抚膺长叹,捶胸顿足:“…好歹是君父,何至于此!”
“弼士,休得胡言。”
被唤作“弼士”的阁臣本欲怒怼,一见来人顿时偃旗息鼓:“…阁老…罢了,慎言慎言。”
方才一心念着,此时见了面萧煦却生出几分逃意,他迟疑着抬眸,像做错了事的孩童。
想来他的确是耻于晤面的,太学二十余书生,二十年宦海的阁臣,他担不起这重负。
“老师…”萧煦声如蚊蚋。
“殿下…”王衡目光哀痛,他亦有几分哽咽,“是病过了吗?”
萧煦眼眶一酸,他连连摇头:“老师不必为暄和担忧,此去一别,老师定要保重。浮萍尚有聚时,只要老师身体康健,终会再见。”
王衡慈爱地一笑。今年雪期晚,却比往年更冷,他却依旧只着一层薄夹衣,整个人显得那么得单薄。萧煦曾颇为不解,就此事询问过王衡。
彼时萧煦课业懈怠,王衡便令他在院中扎着马步。一听此问,王衡略有迟疑,他抚过手中戒尺,只道:“饱暖淫/欲,人之负累,过多过重,摧眉折腰,难见骨形。”
“殿下。”王衡见萧煦兀自发愣,便轻唤他回神,“臣曾说过,不宜思虑过重。殿下总是喜欢一个人琢磨,遇事不言不语。臣确是失职,身为太傅,却不知殿下何时入了佛门。”
“老师——”萧煦匆忙开口。
“殿下。”王衡温和地打断,自从萧煦及冠后,他便极少惩处,总是和颜悦色地一问一答,却总能令萧煦羞惭至极,“黎民求神是无可奈何。他们手中无权,脚下无势,一生不过仰人鼻息,求上位者的施舍。若是再无信仰寄托可依,你让他们如何走完这艰难的一生。”
“可殿下不能。”王衡字字句句如鞭笞,打得萧煦满面羞惭,“家国永宁是求不来的,黎民不需要一位求神拜佛的储君。”
“那蒲团上求的不是解脱,是祈求宽恕,宽恕贪欲和痴嗔。殿下龙子凤孙,岂可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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