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衡倏地起身,骤然盯向萧煦。他已时至暮年,但此刻眸中锐利复现,萧煦几乎能想象他尚为阁老时一人和群臣对峙的场面。萧煦也盯着王衡的双眸,他没有退缩,反而超乎异常的镇定。
王衡握拳不语,半晌后颤声哽咽:“你不是要我出山,你是引颈待戮,要我杀你啊!”
萧煦沉默,好似无言辩驳。
王衡看着多年未见的学生,难得哽咽。他像是才意识到眼前人已不是在他身前虔诚聆听教诲的幼童,萧煦已经独自走出太远,他也老迈了,手中戒尺不再有规训的力度:“…即便我已不再为官作相,但我仍是文人。此生只救人,不杀人。何况良骥已老,不抵劣驹,不敢误人子弟。”王衡勃然变色,萧煦未尝预料,他起身欲拦,却被王衡猛然拍开。
“此话休提!”王衡怒骂。
僧舍死寂,明月楼敛裾起身,她上前扶着王衡的手臂,低声劝说:“先生和殿下多年未见,不妨听一听殿下的苦衷。”
一句“苦衷”让王衡倏地平静下来,他微侧着身,像是不忍心再看一看萧煦:“…臣出自西南边陲,受乡里资助才得以入京,便知此生身负众望,不得有一日懈怠。后入内阁,兼吏部尚书,臣此生竭尽全力,更多时候却是无能为力。”
“这些年臣虽以明氏家师自居,但明氏诗礼世家,不乏能人儒士,臣不过担个虚名,并未尽到几分督导之责。殿下,臣此生只尽心竭力教过你一个学生。”王衡平静而坚决,“殿下败了,便是臣败了。不敢说同生共死等僭越之语,只言一息尚存,臣便誓死追随殿下。”
萧煦怔然失声。
院中松柏姿态坚/挺,风过如海啸,掩去寒声。王衡话毕,最后朝萧煦一拜,便掀帘离去。明月楼缀在他身后,悄悄回首一望,见萧煦面目似有悲意,不免唏嘘一叹。
她方回首,就听身后脚步登登:“请留步!”
萧煦追上来:“当年我和小娘子以一碗茶结缘,不知今日小娘子能否再给萧某一碗茶的时间。”
明月楼一愣。倒是王衡闻声回首,他像是不适应灼眼日光似的眯了眯眼:“…蓁蓁留下吧,不是说要将从大漠带来的经卷奉入寺中么,此处受运真龙,再适宜不过了。”
明月楼手里捧着丝帛包裹的经卷,和萧煦同立在大殿中释伽牟尼像前。宝相威仪下,二人皆没有出声。主持接了经卷,将其一一奉上。明月楼虔诚拜祝后,方和萧煦一同离寺。
既出静寺,便入闹巷,萧煦开口:“大漠荒凉,竟也有开卷生香之经卷。”
“大漠不仅有经卷,还有飞天壁画,不过凿壁之人①尚未出现,我却也无缘得见。”明月楼双手交握,面对萧煦不免有几分拘谨。
萧煦温和一笑:“小娘子说的话,萧某并不十分明白。不过即是如此,萧某也知这经卷弥足珍贵,寻常之人得之定将爱不释手,小娘子却爽快割爱。”
明月楼侧身避开人流,她不常带幕帘,此刻置身闹市不免惹来众人目光,她却晃似未觉,坦荡自在:“太名贵的东西,看似为收藏者增光,实则消耗的是人的气运。我福薄命浅,受不起这等光华,还是尽早舍弃得好,免得年深日久生了情,彼时再割舍,断骨连筋,便太疼了。”
萧煦走快一步,替明月楼挡着众人目光:“…小娘子总是能让我想起阿渊。”他目光微散,忆着不知多久前的前尘往事:“…阿渊离京就藩那年,我本欲相送,却被他拦在东宫外。”
“皇兄不必送,何苦徒增你我烦忧。”萧鹤渊一手牵马,立于雪中。前朝藩王离京,行箧队伍比帝后迎亲的队伍都长。萧鹤渊好歹一亲王,却只一人一马,连马都是萧煦替他寻来的。
他安抚着略有些暴躁的骏马,神情自若,仿佛这只是一回短暂的出游。
“就这样上路。”萧煦眉头轻蹙,“什么也不带走吗?”
萧鹤渊一愣,他侧过身,翻身上马掩去了那一刻的迟疑:“江南富庶,没什么好带走的。”坐下骏马焦躁地呼哧热气,萧鹤渊活动了下五指,握紧缰绳。
“保重。”萧煦追上来,递给他一包热栗子。
萧鹤渊怔然。他抱着栗子,像是被烫着了,却又舍不得松手:“…皇兄忘了么,这栗子…我早就不喜了。”
“没别的了,凑合吃吧。”
萧鹤渊和萧煦僵持半晌,终是留下了那栗子。他揭开包着栗子的油纸,热气就冒了出来。
“…当年我最喜城东那家的炒栗子。”萧鹤渊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口,“后来那家人搬离大都,我着人去寻,却怎么也寻不到。宫人为讨我欢心,特意让尚食局为我炒了盘栗子,可味道都不如城东的香甜。我为此郁郁寡欢,连着几日都不肯进食。母亲知晓后并未责骂,她只是说——”
“不要对任何人或事倾注太多感情,等到不得不割舍那一日,会饱尝苦果。”
“彼时我不懂,但从此我便舍了口腹之欲。后来我养的马驹病死了,我便舍了外物之欲。直至今日...”萧鹤渊又将油纸包了回去,他终是没碰那栗子,“我饱尝苦果,却依旧无法割舍。我不会忘,我只是将它留在了大都。”
明月楼静静听着,没有打断萧煦的话音。
她曾读过一本专讲萧鹤渊的历史性读物,对其在崇贞十年前往雪原驻军的行为进行了相关分析。具体的论述明月楼早已淡忘,只记得一句:“萧准在文官清流的围攻下狼狈出逃,至此不再将命运系于他身。太子萧煦懦弱无能,忝居其位,萧准不愿再对这位各方面都逊色于自己的皇兄俯首称臣。他将目标对准了那把龙椅,雪原驻军就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所以,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惨烈冷酷的夺嫡之路,只有赤诚少年的真心一次次被辜负。从江南到雪原再到大都,萧鹤渊从没有注目过那把龙椅。
大都青云之所,能容下忠直之士,能容下侍卫之臣,甚至能容下小人奸佞,却独独容不下萧鹤渊。
儒生不信奉他,朝臣不接纳他,他们早已有了追随的明主,那就是大兖的储副。这世上,只有一个皇帝,也只有一个储副。余下的所有人,哪怕是龙子凤孙,也注定只能成为垫脚石。
朝堂容不下胸有抱负的燕王。
萧煦见柳堤下行人较少,便停在此处。柳绵飘飞,像春日小雪:“阿渊幼时骄傲张扬,是大都最明媚的少年郎,争强好胜,凡事总要争个魁首。我知他对太子之位并无不属意,只是渴望像民间士子一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②。可他生在帝王家,又是惹人注目的藩王,一腔热血还未抛洒,就被阴谋算计断了前程。”
“他将这一切留在了大都,孤身远走,归来依旧是赤子。如今得知了旧事,杀父弑母之仇,前程被毁之恨,哪一样不叫人发疯呢?”萧煦从袖间取出个小瓷瓶,递向明月楼,“不知小娘子能否看在当年一碗茶的情分上,替我走这一趟?”
明月楼心中酸楚,却没接那瓷瓶:“我与燕王既无风月之情,也无交游之谊,即使我去,怕也是无用之功。”
“殿下和燕王兄弟情深,何不亲自前往?”
萧煦闻言只一笑,并不解释。
明月楼见状,逐渐咂摸出点味道。
后世对萧煦的评价呈两极分化,多数人认为他软弱无能,招致崇贞帝厌弃后,绝望自缢。但明月楼不这么认为。她曾读过同萧煦私从甚密的朝臣的私传,对其早逝无不悲痛,言辞恳切。甚至对大兖皇室颇多恶言的将军周靖,都曾在晚年的私信里悼念萧煦:“此子慎独自持,温良恭俭,难免多情多累,令人惋惜。”
此时身处其中,明月楼更是确定此人绝非懦弱无能之辈。
明月楼斟酌着字句:“燕王就藩后,用纨绔风流来麻痹自己,他忘了当年的初心抱负,甘心做一个混吃等死的藩王,可殿下一开口,他就毅然决然奔赴雪原,这是出于和殿下的情谊。正如殿下所说,燕王赤子心性,他既从未想得到那位置,殿下又何苦…”
明月楼没接着说,萧煦却明白了她的意思:“下有供奉,上承其责。不论是我还是他,我们都没有选择。”
明月楼心头莫名惆怅,她伸手去接那柳绵,还不及靠近,迎头一阵风将柳绵吹得更远:“殿下就不怕燕王恨你吗?”
后三个字被明月楼囫囵吞了下去,不过想来萧煦也明白,他既是要做此事,便定当早有准备。萧煦目光追着那柳绵,见它落在一处浓密花影上,不免几分感慨。盛极必衰,花蕊盛开的那一瞬,便是已走向凋零了。思及此,他脸上微带不忍:“阿渊明亮热烈,别人待他三分,他就要回报十分。我只怕他不恨我,心里总是念着我对他寥寥无几的好意,因此摧折自己。”
明月楼一怔。
天地不仁啊,何苦生在帝王家。
萧煦握着瓷瓶的手依旧悬在空中,见明月楼没有接过的意思,他不禁自嘲:“看来一碗茶的情分承不起这瓷瓶的重量。”
“小娘子还记得当年病重,是谢灵逸赶来救治的么?”萧煦话音一转,“其实当年请来谢灵逸的人不是我,是阿渊,我不过担个虚名,就连那些药材,也是阿渊着人送来的。不知这份情谊,能不能请动小娘子呢?”
“…什么?”明月楼倏地看向萧煦,心跳如鼓捶。
“谢灵逸出身石溪谢氏人尽皆知,可少有人知阿渊母妃兰妃也出身石溪谢氏,能请动谢灵逸的人,从来就只有阿渊。”
***
萧鹤渊趴在屏风后的须弥榻上,背部一阵灼烧。伤口疼得厉害,可他故意自虐似的,死活不肯上药。先前杨毅受令清理王府,将大部分家仆都遣散了,只杨毅一个大老粗光杆司令,立在院中手足无措。萧鹤渊不肯见他,一听见他的声音就砸东西,杨毅急得团团转但也无可奈何。
萧鹤渊手里握着翻烂的《观花琐语》,其实一页也看不进去,但他习惯如此。在雪原时每每受伤,他就会把《观花琐语》拿出来翻翻,上面留着某种女子用的熏香味,他只要闻着那味道,就能好受些。后来成了习惯,只要握着,即使上面的香味早已散去,他也能觉得痛意渐渐平息。
“笃笃。”屏风外响起敲门声。
萧鹤渊不耐地睁眼,抓起身侧的兽形香炉轻车熟路地砸了过去:“…滚。”
屏风外静了片刻,敲门声又起,这回门外人没等萧鹤渊出声便抢先开口:“殿下,是我。”
萧鹤渊一愣。
他难以置信地撑起身,觉得自己耳朵聋了,不然就是脑子坏了,大白天竟然也出现幻觉了。
他呆呆地趴回榻上,喃喃道:“…白日梦吧。”
“殿下?”门外人又敲门,“你不出声我就进来咯?”
萧鹤渊从榻上猛地弹起,不妨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嘶——”
雕花门被轻轻推开,萧鹤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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