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向来说到做到，三日内，大理寺的判决文书已呈递御前朱笔勾决，白氏一干人犯，由刑部押赴刑场行刑。
铡刀落下，血溅三尺，一个个怀里攥着灵位的百姓哭着将那木牌高高举起，像是要让九泉之下的亲人，亲眼瞧见这迟来的公道。
裴衍亲登城楼，从高处俯瞰刑场。
身后传来上楼的脚步声，裴衍以为是巡楼的士兵，并未在意，然而来人的脚步不偏不倚停在他身旁，他顿了一顿，抬眼看去，秦铮负手而立，目光轻轻淡淡瞥了一眼刑场，随即眺向远处，问道：“听说你和殿下吵架了？”
他说话一向游刃有余，眼下这话听起来还有点幸灾乐祸。
裴衍眼帘一搭，目光放向别处，慢慢道：“不算吵架。”
秦铮冷笑了一声，侧目睨了他一眼才道：“连腐败这种词都敢用，你不过是仗着她喜欢你，才这般有恃无恐，肆意伤害她的心。”
裴衍道：“殿下一向公私分明，待冷静下来她定能明白我的初衷。”
“好一个公私分明……”秦铮转过身来，看着他道，“你在大理寺说的那些话，换作任何一个人，舌头早就被拔了，殿下对你是公多于私，还是私多于公？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秋风拂过，裴衍沉寂了一瞬，自这风中抬起眼，平静道：“往后殿下若行事偏激，多劝着点。”
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秦铮蓦地皱眉。
裴衍又道：“若将来你我之间，有一人能长伴殿下左右，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秦铮看他的眼神虽没了一开始的敌意，但看似的平和之下一贯带着随时都有可能拔刀相向的，几不可察的寒意。可在听到这句话时，他心里仿若受到了某种触动，连最后一丝寒意都暂时收敛起来，转过身去迎着风道：“这些时日，我一直让人暗中盯着兰雅阁，你确定，真的有人会借此处对付殿下吗？”
歃血为盟那日，他们便谈过此事。
裴衍道：“公主府守卫森严，旁人想要栽赃陷害不容易，但兰雅阁位于市井，又是经商之地，有心之人只要稍动手脚，往苏姑娘身上扣些莫须有的罪名，背后定然牵扯到殿下，不得不防。”
秦铮问：“既然有所防备，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之人便是，何需以身入局？”
因为顺藤摸瓜也找不出幕后之人。
裴衍自回来以后便一直在想，上一世李嫣身陷官盐案时，明面上看似是太子和她的争斗，可实际上太子背后应是另有其人，暗中操纵大局。
只是这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郭相已死，朝中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官盐中牟利多年而不被发觉？
又是谁，能说服东宫为之所用，不遗余力地针对李嫣，最后甚至不惜以杀害太子为代价，也要置李嫣于死地？
此人几乎从头到尾都没有暴露过痕迹，莫说李嫣身处局中，即便是他，以局外人的角度来层层剖析，都理不清头绪。
严格来说，他也不算局外人。
他的死便是最好的证明。
上一世，他与李嫣看似分道扬镳，不相为谋，然而是是非非，如拂面之尘，看似微不足道，却早已将他们的命运捆绑在了一起。
裴衍思索片刻后，仍觉无力，只道：“这是我欠她的。”
秦铮问：“你的计划当真要瞒着殿下？”
裴衍坚定道：“嗯。”
秦铮望着悠悠远方，蓦地一笑：“殿下最厌恶被人欺骗，若你计划成功，届时你死了倒干净，我可要遭她一辈子恨了。”
“不会的……”裴衍平澜无波地看了他一眼，“总之，还望秦世子遵守你我之间的约定。”
秦铮爽快道：“放心。”
*
大理寺女牢的甬道里，响起一串沉闷的锁钥碰撞声。
官媒婆赵三娘带着两个伴婆踱进阴湿昏暗的牢房，前来清点流放黄州的女犯。
郭令仪正在流放名单内。
赵三娘手里捏着名册，眼神像刮刀一样扫过栅栏后一张张木然或惶恐的女犯面孔，高声唱名、核验人头。
“郭令仪！”
赵三娘走到最里间的牢门前，又喊了一遍，“哪个是郭令仪？”
郭令仪整个人埋在黑暗角落的稻草堆上，闻声动了一动，并未像其他人那样立刻回答。
“点名了，装什么死！”一个伴婆用木棍敲打栅栏，发出刺耳的哐当声。
郭令仪用尽力气抬起头，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婆……婆婆，我……我腹痛如绞……”
话未说完，她猛地一阵抽气，身体蜷得更紧。
赵三娘这才发现她脸色惨白，一只手还死死捂着肚子。
听闻这个女犯是昔日郭皇后的亲侄女，郭相的嫡孙女，这高门大户养出来的千金之躯，哪里受得了牢狱之苦。
可受不了又如何？
赵三娘皱了皱眉，示意婆子开门，自己走了进去，蹲下身，没好气地伸手去扯郭令仪：“少耍花样，流放的名单定了，天皇老子也改不了！让我看看……”
就在她粗糙的手指触到郭令仪下颚，迫使她抬头的一瞬间，郭令仪似乎痛极张口欲呕，却极其隐秘地将一物迅速用舌尖抵出，混着一点唾沫，忽地送入赵三娘掌心。
那触感温润硬实，绝非寻常。
赵三娘指尖一颤，垂眸瞥见掌心那颗莹润的珍珠，心头当即咯噔一响。
这种世家大族出来的小姐，哪怕身上被搜得一干二净，随便藏点细碎的玩意都够寻常人家嚼用一年有余。
赵三娘常年和各色人物打交道，自然明白她的用意，一双浑浊的眼睛霎时盯住郭令仪。
郭令仪半垂着头，眸色清明地看着她，低声道：“劳烦婆婆前往公主府帮我带个话，就说我手上有公主想要的东西。”
“公主府？”赵三娘眉头一皱，哀怨地叹了一声，“那儿的门槛可不是我们这种身份的人能够得着的。”
说着就要把东西塞回去给她了事。
可郭令仪却猛地抓住了她的手，眼里闪着灼灼火光似的，盯着她道：“我曾是公主伴读，公主一定会救我的！只要你能助我脱离苦海，来日我定当千百倍地偿还今日恩情！”
赵三娘指尖来回揉捻着那颗珍珠，思索片刻后，终是将珍珠藏进腰间束带里，低低道：“我只能去碰碰运气，可不敢保证其他。”
郭令仪闻言一喜：“多谢婆婆！”
赵三娘起身装模作样地往外看了一眼，喊道：“郭氏腹痛，暂歇半日，晚点再出城吧。”
看着赵三娘的背影消失在狱道尽头，郭令仪缓缓瘫回草堆，望着头顶昏暗的石壁，眼眸里流露出一丝无人察觉的希冀。
长春宫内秋意暖融，前院搭起的小台上正演着木偶戏，彩衣木偶在艺人指尖翻腾跳跃，丝竹声混着桂香漫过回廊，闻贵人看得正起兴，眉眼含笑，不时抬手轻抚隆起的小腹。
李嫣坐在她身侧，同样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表演。
闻贵人转头看着她，浅笑道：“这民间的戏班子果然比宫里的有趣，难为公主百忙之中还时常抽空来宫里陪我解闷。”
按礼，她在李嫣面前该是自称“本宫”的，可到底是尚未出嫁便得陛下特赐府邸的公主，李嫣虽辈分比她小，手里的实权可是比任何一个后宫的女人都更叫人忌惮。加之两人年岁相差不过五六岁，闻贵人索性便抛了那些虚礼，和她愈发亲近。
李嫣闻言含笑附和道：“贵人喜欢便好，往后若是木偶戏看腻了，嫣儿再差人换些新样式。”
闻贵人点头称好，顿了一顿又道：“自从我怀了身孕，整日待在这长春宫实在乏味，能有你作伴自是乐意至极，怕就怕耽误了你在弘文馆的课业，回头陛下问起来，该怪我的不是了。”
台上的木偶麒麟踏着锣鼓点摇头摆尾。
李嫣意犹未尽收回目光，看向她道：“耽误不了，左右不还有十个伴读吗？若真遇到想学的，让她们讲给我听也是一样的。更何况，比起整日对着弘文馆那帮老学究相看两相厌，和贵人一块看戏消遣不是更有意思吗？”
闻贵人怔了怔，这才被她的话逗得一笑：“没看出来，公主还有点孩子脾性呢！”
李嫣眉眼一弯，笑了笑，没搭话。
一幕唱罢，丝竹声堪堪歇了，刚巧太医捧着药箱匆匆赶来，要为闻贵人号平安脉。
李牧对闻贵人此胎格外重视，从宫里吃的用的到伺候的人，都是袁述亲自盘点过一番才送进长春宫，就连负责安胎的也是忠实可靠的老太医，每回诊完脉的脉案都要送至御前让李牧亲自过眼。
太医凝神静诊片刻，颔首笑道：“贵人脉象平稳，腹中龙裔安稳康健。”
随后又叮嘱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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