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正值午憩的时辰。
一些下午还要办体力差的吏员杂役都会趁此间窝在值房,寻个避风的角落,囫囵眯上半个时辰。条凳拼作床铺,双手交叉着往怀里一揣,不消片刻,此起彼伏的鼾声便漫过了廊庑。
正堂内,赵谦和几个寺丞埋头整理卷宗,指尖划过墨迹淋漓的供词,时不时交头低声核对几句。
裴衍端坐堂上,面前摊着案子的终审判卷。他握着一支狼毫朱笔,笔尖悬在素白的纸页上方,目光沉沉扫过卷宗上的条条罪证,良久才落笔。
朱痕凌厉,一字一顿写得极重。
“大人。”赵谦捧着一叠誊清的罪状册,轻步上前躬身道,“郭家各房的罪名,还需与您再核对一遍。”
裴衍抬眸,颔首示意。
赵谦翻开册子,声音沉肃:“郭家嫡长子早逝,其遗孀白氏联合二房郭嵩,私放营债,逼死七户百姓,此乃罪一。收受他人重金,协从郭甫云卖官,此乃罪二。将观云台贪墨赃款转至嫁妆田庄,此乃罪三。”
他顿了顿,翻到下一页:“三房郭寓联合表亲,盘踞州县,强占民田逾千亩,纵容家仆打死佃户,此乃罪一。纵其子以催债之由,殴打良民,逼良为娼并以此谋利,此乃罪二……”
他一页一页翻着盘点出来的罪名,莫说是裴衍,就连立在堂中已将案情理过一遍的几个寺丞,听完都是面色沉凝,暗自摇头。
郭甫云这棵大树一倒,底下盘根错节的龌龊全露了底。放贷逼命的、贪墨工程款的、牵线卖官的、私通东宫的,从男丁到女眷,从主房到偏支,竟找不出几个真正清白的人,厚厚一沓罪状,横跨数年至十数年皆有,桩桩件件,竟无一人能摘干净。
不敢想象,从前在郭家欺压之下,枉死了多少百姓。
裴衍问道:“外面那些人还跪着吗?”
赵谦点头道:“跪着呢,都是些老弱妇孺,从早熬到晚不肯回去,说是要等着郭家的判决消息,方才下官已经让人给他们送水了……”说着他不由得叹了口气,“此前郭相风光尚在时,这些案子压在顺天府数月都理不出个结果,也难怪他们不敢走,都怕咱们官官相护,又把案子给埋没了。”
裴衍敛眸不语,提笔继续写着判词。
外头隐隐约约响起一阵骚动。
堂内几人抬头往外看去,只见一道紫衫身影疾步而来,带着习武之人的稳健和利落,鬓边斜簪的素银簪子随着步履轻晃,刚在堂内站定,便敛衽行礼,语气恭谨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扬声道:“公主銮驾将至,堂上诸位除裴大人外,烦请避让。”
裴衍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显然对这仗势喧扰的行径颇为不悦,尤其是猜到李嫣的来意,心里更是有了几分火气。
赵谦几人闻言,神色各异,却不敢有半句违逆,纷纷起身整衣告退,转瞬便将偌大的公堂空了出来。
公主府的侍卫率先进了大理寺,腰间佩剑寒光凛冽,目光如炬,在公堂外的廊下站成一排,犹如密不透风的屏障,将一干闲杂人等隔绝在外。
李嫣进来的时候,裴衍立在堂中,一身官服与肃穆的公堂相称,有种青松挺壑、寒玉凝霜的凛然之气,只不过脸上的神色不大好看,语气平淡疏冷道:“参见公主。”
两人的距离,约莫有五步远,李嫣察觉到他的语气有些不同,没再上前,只道:“免礼。”
裴衍问:“殿下来此所为何事?”
李嫣本想借着送发冠的由头和他周旋两句,可听他话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警惕,心里头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恼意,索性开门见山道:“听说你在审郭家的案子?”
裴衍道:“是。”
李嫣又问:“郭家长房遗孀白氏,所犯何罪?作何处置?”
裴衍沉默片刻,声线平稳道:“按律,臣无权相告,但臣既知殿下来由,便破例一回……”
他话音一顿,凝视着李嫣的眼睛,面沉如水道,“白氏等人草菅人命,卖官贪赃,罪不可恕,当判斩立决。”
对此回答,李嫣并不意外。
她问:“死罪已定,可否秋后再斩?”
裴衍沉沉望着她,寂然无言。
李嫣缓缓朝他走近:“我无意让大人难做,郭家其余人该斩便斩,但白氏的性命我留着还有用。”顿了一顿,她补充道,“我并非要阻拦行刑,只是怀疑郭甫云手上有一份至关重要的名单落入太子之手,想借白氏和郭令仪的性命试探出个结果,最多五日,若太子没拿到名单,五日之内,东宫定会有消息传往北乌,届时拦截密信,便知分晓。”
裴衍不置可否,眉头紧蹙道:“殿下来时可见到了外面跪着的老弱妇孺?”
李嫣心头一跳,垂下眼帘淡声道:“见到了。”
裴衍看着她,眉眼愈发冷肃:“殿下既看见了,应知他们从顺天府跪到大理寺,夜以继日,风雨无阻,怕的便是是朝堂徇私、律法不公,满腔冤屈无处申诉,到最后只落得个不了了之的结局,如今殿下要为了一己私欲,置众民冤情于不顾吗?”
什么叫置众民冤情于不顾?
李嫣眉心一拧,不悦道:“我说的是暂缓五日,又没说要保他们的性命,短短五日,既不会让罪证凭空消失,也不会叫奸佞逃出生天,不过是容本宫理清些首尾罢了,裴大人何必这般计较?”
“因为我必须计较!”
见她将以权谋私说得理所当然,裴衍不自觉语气都重了几分,“殿下身居高位,翻覆风云,以权谋利时,可有想过这五日内若有苦主万念俱灰,以死鸣冤,纵是日后元凶伏法,又如何对得起这枉死的性命?知法犯法,是为恶,擅越权柄、左右律法,亦是恶。”
恶?
恶怎么了?
李嫣蓦地发出一声冷笑:“裴大人好一番义正言辞,还真是对得起百姓,对得起自己身上这件官袍,可你别忘了,若非本宫千辛万苦将郭甫云拉下马,这些人还不知道被压在哪块砧板上,任人宰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连叩阍喊冤的门路都摸不着!”
李嫣此刻怒上心头,语气间已尽是冰冷,浑身都像竖起了利刺,一字一句道,“本宫有自己的路要走,他们要死要活,与本宫何干?”
“如此视苦主生死为无物,殿下与那些郭家人,又有何异?”
“无异便无异!”
两人激动之下都有些口不择言,四目相对间,双方的眼里都压着呼之欲出的情绪。
堂内一片死寂,裴衍突然开口道:“李嫣,我有点看不懂你了。”
李嫣怔然,眼睫不自觉微微一颤,只感觉轻轻的一句话,却好像生出了万般重量,突然压在了她的心口上,让她窒了一息。
“起初你要为先皇后报仇,拿贪墨案的名单去与郭相做交易,我纵知晓其中利害,也只当是你处境艰难,由着你去了。后来你为制衡朝堂,硬是保住了王明川这杀人凶徒的性命,虽存有私心,可新制落地,终是利于天下万万寒门学子,功大于过,我便也罔顾原则,支持了你,哪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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