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踏实实睡过一觉后,次日清晨,凌冽睁开眼就看见了在洞外开阔空地上、哼着小调烤蛋的小蛮王。初升的红日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圈金光,而他脚边的一片翠绿芭蕉叶上,还堆着许多凌冽没见过的鲜果。
“那勾咙勒?”小蛮王听觉敏锐,见他醒了,便放下手中的蛋,捧起旁边的一截大竹筒过来。
那竹子是苗疆特产的龙竹,径长十寸许,里头盛着清澈的水。小蛮王比划了一下,让他先洗漱。
放好竹筒后,小蛮王就乖乖离开了山洞。他这番乖巧守礼,倒让凌冽一时恍惚。
简单匀面后,凌冽将松散的发髻挽好,然后小蛮王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进来将他抱出去。
小蛮王一边儿给他剥烤蛋,一边吱吱呀呀地比划着冲凌冽解释,说待会儿趁着天亮、他们要下山去,山中危险,不知还有没有百越国的残兵。
凌冽点点头,小口小口地抿着还有些发烫的蛋液。
鸟蛋的味道很新鲜,还带着一点点咸,也不知小蛮王在这深山野林中怎么找到的盐。从前凌冽也深山行军过多次,但北境猛禽的鸟蛋都带着令人作呕的腥。
等凌冽吃完,小蛮王又打水来帮他净手,而后就背起他朝山下走去——
天光大亮,凌冽终于看清昨夜洞外的战斗——虽然小蛮王已将那些尸体和地上的血处理过,但那一大片倒下的树木和被压塌的灌木丛,还是暴露出些端倪。
想着自己原本的脱身计划,凌冽又无奈地垂下了眼眸。
两人一路无言,顺着林中的山道缓缓地往山下走,行了约莫数百步,忽见林间人影闪动,小蛮王立刻警惕地顿住。对方也见了他们,先试探着呼哨了一声。
凌冽从前在书中看过,苗疆地处西南险峻高山之中、山路难行,苗民们为了方便沟通,便用呼哨或高歌的方式交流,不必见面,一唱一地隔着山川激流也能听见。且各个部落的唱法儿不同,能别身份。
听见呼哨,小蛮王明显松了一口气,也应了一句。
对方得了回应,身形一顿后就激动地跑过来——是个蛮国的士兵。小伙子激动得眼中泛泪,跪下行了大礼,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苗语。
小蛮王听着,时不时笑着点点头,答上几句。
凌冽观他二人神情,便知今次百越国的行动彻底失败了。
说完了,那士兵便护着他们下山。越靠近山下,便有越多的蛮国士兵,王府的死士也循迹而至。渡口处,几艘大船都已靠岸停泊,八字胡大叔和元宵几个站在船前焦急地等候。
一见凌冽,元宵就“呜哇”一声大哭。
而八字胡大叔也是皱着眉,瞪着小蛮王,眼中尽是担忧和嫌弃。
小蛮王嘿嘿一笑,听大叔讲明情况后,就背着凌冽上船——他们换掉了那艘被百越国弄得千疮百孔的中军大船,现在这艘虽不如原本那艘宽大,但构造相似,大叔深知他的脾气秉性,给凌冽准备好的房间依旧是中仓下阳光最足的一间。
小蛮王没有假手于人,径直将凌冽送到床上。
元宵擦了擦眼泪,也急急去请孙太医。
样式差不多的架子床上铺着柔软的絮丝被,床边的脚踏上垫了柔软的地毯,凌冽从那布满花枝纹的绒毯上收回视线,瞥眼却发现小蛮王身上竟然有伤——
这蛮子不穿鞋,从脚背往上到小腿布满了被锯齿植物的茎叶割裂的细碎伤口。小臂被苗刀划伤、留下了很长一道伤口,肩上还有一道不知是鬣狗还是棕熊留下的爪痕。
比起小蛮王的伤痕累累,他身上倒完好无损,一点儿没磕着碰着。
跟进来的八字胡大叔也看清了小蛮王身上的伤,他气不打一处来地上前拎住小蛮王耳朵一顿数落。小蛮王被骂得狗血淋头,看向凌冽的目光却依旧明亮。
被那绿宝石一样的眸子盯着,凌冽抿了抿嘴,最终狠下心别过头。
然后,在孙太医进门、掏出脉枕的同时,小蛮王就被八字胡大叔毫不客气地提溜了出去。
一番落水,也不知是不是孙太医的错觉,他总觉得北宁王的气色比坠江前好上许多。且之前王爷忧思苦虑、脉象虚浮,一夜不见,如今心境和脉息竟平缓不少。
老人不动声色,目光在凌冽和地上那条棕熊皮之间来回逡巡,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去煎药了。剩下元宵一边儿心疼地抹眼泪儿,一边捧着凌冽的手脚细细查看,“王爷您当真没有哪里不舒服吗?”
凌冽摇摇头,忽然问道:“京中带来的金创药还有么?”
“您受伤了?!”
“去拿一瓶给他。”
“好……啊?!”元宵原本已从箱底翻出了盖着金印的小瓷瓶,听见凌冽这话后又顿住,“谁啊?王爷您不会是叫我将药给……”
凌冽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元宵抿了抿嘴,心里十分不快:这药他家王爷平日里都不太舍得用,凭什么要给那蛮子!
他这么想,却不能违背主子的命令,只能垮着脸、将船上的甲板踩得嘎吱作响。
小蛮王倒也没走远,元宵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毫无形象地与一名蛮族的巫医扭打在一起,两人的手脚缠麻花似地拧成一团,一个蹬着另一个的肚子。
“小管事来啦?”八字胡大叔在旁袖手旁观,满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悠闲。
“……”元宵看着那团“人球”噎了一下,半晌后才木木地举起手中的小瓶子,“我家王爷命我来送药。”
大叔挑了挑眉,打量那白瓷小瓶子一眼,没动手接,而是转头冲小蛮王翻译了元宵的话。而后,小蛮王便放开了巫医、极快地一个翻身跃起,接过那小药瓶。
事情办完,元宵不想久留,揖礼后扭头便走。
小蛮王捧着药瓶,绿色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像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宝贝。而甲板上被他掀翻的巫医也哼哼着爬起来,“既然大王你有药了,我便走了?”
“那怎么行?”小蛮王揪住他,“这个是哥哥第一次送我礼物,我要珍藏起来!”
巫医嘴角抽了抽,“呵,那你是不是还要穿个孔,当项链挂起来?”
一听这话,小蛮王就惊喜地瞪大眼睛,“还能这样?!”
“……”巫医翻了个白眼,“那是金疮药,瓶子上打孔药就漏了。”
小蛮王扁了扁嘴。
巫医嫌他,也不再客气,直从身边取出一只药罐来。
看见那药罐,小蛮王脸色变了,转身就要逃。
结果,巫医早有防备,联合大叔和周围几个士兵,七手八脚地将他摁住。
药罐里头的药膏绿油油、黏糊糊的,闻上去还泛着一股不知是兽血还是虫卵的腥臭,小蛮王嗷嗷惨叫,巫医却不为所动地将他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涂满绿糊糊。
等药涂好,小蛮王已经脱力地躺倒在甲板上,他眼带泪痕,有些气恼地瞪着巫医,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了好几句。而巫医回应他的,是又剜出一大块药膏,毫不客气地摁上他的手臂。
“……!!”小蛮王蔫了。
最后巫医离开时,小蛮王又拿着金创药攥他袖子,“这个,真的真的不能做成项链么?”
“……”巫医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点打人的冲动,气势如虹,“不能!!”
小蛮王泄气地松了手。
○○○
元宵回到房间时,凌冽正在看密信。
见他进来,凌冽便指了指旁边的案几,“帮我研墨。”
江南盗祸弥重,两大营援兵未至,几个流寇集团便先火并起来,战火绵延、数百亩良田荒废。加上倭寇侵边不断,若是他们北上鲁地后海防失守,京城就会告急。
到时,若是戎狄狡猾的二太子挥师南下,朝廷只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凌冽想了想,还是决定修书一封,让翰墨留在北地。
毕竟镇北军与戎狄缠斗多年,还算知道敌人性子,即便他在南境,翰墨在镇北军中也能说上话,能帮着同戎狄周旋、帮着镇北军和北境各个州郡布置守备。
元宵在旁伺候,每看凌冽写一段话就心惊一分,最后,他忍不住叫道:“王爷您真不打算走了?!”
凌冽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笔尖一抖、落下滴墨来,平白废了整张纸。
王府的密信自有一套暗语,旁人就算截获了也看不懂。
凌冽看着那渐渐在宣纸上晕开的墨迹,叹气,没多做解释,只重新拿纸誊写,“时机已失。”
元宵盯着凌冽,一会儿想起那盆王爷偷吃完的云羊果,一会儿又想着王爷有机会却不走、偏要留下来扎百越国王子一下,还被害得坠江。再想到刚才那瓶子金创药,元宵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王爷,不会……看上那蛮子了吧?
小管事愁眉苦脸,机械地捏着墨条画圈圈:
堂堂大锦战神、北境威名赫赫的将军,若是留下来,岂不当真成了蛮王妃?!
想那小蛮王,身量高大、腿长手长,肩背横阔、胸膛鼓鼓囊囊,一看就不是吃素的,他若当真动意要睡王爷,可怎么办?都说他一拳能打死大象,唉,也不知道几位影卫大哥打不打得过……
小管事想得出神,全没注意砚台上已积起许多墨:
唉,听说苗疆还有走婚习俗,新娘等在花楼、合村男子夜里爬窗,若是两情相悦便留下造孩子,造完新郎也不留下,继续顺窗户离开。将来,孩子长大了认娘而不知爹……
唉,听说苗疆婚俗开放,无论男女老少皆可成婚,父母兄弟亲眷之间还能换婚。兄弟死了,小叔子娶嫂。父亲死了,儿子迎小妈进屋……
越想,元宵脸色越白,他咬了咬嘴唇,思绪都飘远了:唉,也不知苗疆有没有卖玫瑰露或香膏的,王爷没经事儿,需不需要给他买些闺阁春画什么的……
他这儿胡思乱想,凌冽写了两行正准备再取墨,抬头就看见砚台上满满的墨汁,“……”
“元宵。”
“啊?!”元宵一慌,“有!”
“你……是又想抄书了?”
“嗯?”元宵不解,凌冽却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低头。元宵垂眸一看,“哇”地怪叫一声丢了墨条,手忙脚乱地换掉了那盆“墨汤”,他红了脸,小声道,“我我我……王爷对不住。”
凌冽剜了他一眼,“傻小子想什么呢?”
元宵低下头,支支吾吾地坦白了自己的担忧。
凌冽被小管事这天马行空的思路弄哭笑不得,只听了一半,他就不客气地弹了元宵一个脑瓜崩,“成天小脑瓜里装得都是些什么?”
元宵捂着脑门,一瞬不瞬地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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