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下起霰之后,天时就一日赛一日的冷,及至阮宁生辰那日,来自北地的寒风便已卷着细碎的雪沫,纷扬落下,将整个澶渊覆了个苍茫干净。
但再怎么冷的天时,生辰之日总归是要喜庆些,阮宁生辰的前一日,阮宅里头便已张灯结彩地悬了许多朱色的琉璃宫灯,雪落在琉璃之上,橘红的灯色便透过雪色漫了开来,打眼望去,人世烟火,鲜活又喧闹。
既是四大家族的公子生日,诸门世家自然是给足面子。
谢廷相作为谢家的当家家主,自从期期艾艾地得知宋浅言和顾珩要来澶渊时,便一直在溢津走走停停、坐立不安,跟个怂眉耷眼的云雀似的,镇日掰着手指头数着何时到阮宁的生辰,他好名正言顺地去澶渊。
他这一时支棱炸毛一时又垂头丧气的模样,令他那不问世事,醉心诗辞的兄长都弄得好奇了,不得不从诗山辞海里纾尊降贵地分了点神给他的傻子弟弟,一手闲闲地撑着下颌,一手指尖转着狼毫,好整以暇地问道:“这才入了冬,你就思春似的坐不住了?”
“你懂什么?”谢廷相闻言,对他哥凶巴巴地做了个鬼脸,双手一握,志得意满地跟谢廷蕴说:“我这是去给你找弟妹去!”
“哦,给我找弟妹去啊——”
谢廷蕴拖着长长的尾调调笑似的“哦”了一声,直将他的傻子弟弟“哦”得恼羞成怒,像个云雀团子似的冲过来,才慢悠悠地继续说:“人家可还记得你?”
就是他哥这么一句“人家可还记得你”,直将谢廷相说得不安又忐忑,及至到了阮府,他还小孩似地缀在顾珩的身边,期期艾艾地问:“顾堂主,你说阮姑娘还记得我不?”
——大概是将顾珩这个师兄四舍五入地当成人阮姑娘的兄长,谢廷相鸡贼地一直在顾珩身边打转,讨好似地鞍前马后。
顾珩好笑地看了谢廷相一眼,心想这小子也没傻到家。
顾珩尚未来得及说话,便闻见一声清亮又娴静的声音,穿过雪原和山林的北风里,落在了二人的耳边,只听见阮秀尾调带着点轻微笑意地说道:“谢公子龙章凤姿,阮秀又怎能忘记呢?”
谢廷相和顾珩闻声回头,只见阮秀身披一件雪色的大氅,拂过落满雪的枝叶,自风雪中缓步而来。
阮秀束在发髻之中的素色发带在风中打着卷,行过浅薄的积雪时几近无声,整个人看清来素净又高远,与顾珩并肩而立时,仿若两位落在凡俗中的星辰神祇,随时要乘风归去。
谢廷相一瞬不瞬地望着阮秀踏雪而来,双目微睁,怔愣在原地,几近失言。
阮秀望着谢廷相只望着自己不说话,但耳廓尖却隐隐泛起水红的痴态模样,撑不住笑了一下,踱步到谢廷相面前,歪了歪头,对着谢廷相挥了挥手,神色认真地再唤了一声:“谢公子?”
听闻阮秀唤着他的名字,谢廷相才如梦初醒,面若满月的形容像遮了一片绯色的云,连眼角都飞起了一抹水红。只听得谢廷相猛地咳嗽了一下,慌慌张张地理了理衣袖,扯了个不成形的礼,磕磕绊绊地说道:“阮......阮姑娘好,阮姑娘......方是人中龙凤,廷相......过目不忘。”
谢廷相强撑着情怯说完这句话,眼角余光早就四处乱飞,瞥见宋浅言远远地站在游廊之下,意味不明地望着这边,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谢廷相此刻却顾不上那么多,如蒙大赦般地红着一张脸,喊了一声“宋浅言”,便一刻不留地向他跑去。
顾珩还是与阮秀并肩站在原地,目光悄然无声地顺着谢廷相跑远的方向望去,状似无意地轻扫过宋浅言的面容,却堪堪与宋浅言撞上了。
宋浅言目光沉沉地与顾珩纠缠着,因为隔着漫天纷飞的雪,神色看得不真切,但眼底翻涌着的滚烫思绪,像是要将周遭落雪烫出一把火簇,直直灼伤顾珩的神识。
顾珩面上四平八稳地与宋浅言默不作声地对望着,心底的悸动丝毫不显露半分。
良久,终是宋浅言勾唇嗤笑了一声,溃败般地先撇开了视线,拖着眼巴巴跟在他身后的谢廷相,往暖厅里头走去。
——不为别的,只因这强装出来的冷漠,在顾珩寂静无澜的目光下,却几乎要溃不成军,即使只是一场心知肚明的假戏,也差点要露出内里的真心。
“这谢公子,仿若还是往日,天真烂漫得紧。”
阮秀将被风吹落胸前的长发拢到耳后,饶有趣味地望着谢廷相远去的方向,唇边噙着点微末笑意,偏头与顾珩说道。
却只见顾珩神色漠然地望着宋浅言渐行渐远的背影,眉眼间是看着不甚明显的浅淡落寞,良久才见顾珩收回视线,仿若才刚听见阮秀的话,偏过头低声问了句:“嗯?师妹方才说了什么?”
阮秀见着师兄的模样,姑娘家向来心思细,几个转念间,便猜着了个几分,低叹了一声:“师兄和宋公子闻说在临安与溢津携手除了好些邪祟,怎么到如今,尚不能心平气和坐下来饮一杯茶?”
顾珩闻言,偏头望了眼师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良久才开口道:“我与他之间的事,是非黑白已经说不清楚了,更何况......”
顾珩下意识抬首,目光散漫地望着南飞的孤雁,轻声说道:“更何况,我对他,实在说不上清白。”
阮秀读出了他的弦外之意,瞬地怔愣在了原地。
澶渊地处偏北,虽未及入夜,天色却已像滴墨入水一般,泼墨似的夜色从天际漫延过来,鸥鸟从海面低低掠过,携着几近成形的寒意,消失在远方的尽头。
但人声鼎沸的阮府却热闹极了,来往的都是喧嚣的祝贺声,人影和灯影映在雪地上,摇晃明灭,层层相叠在一起,像一出不真实的人间幻象。
作为今日生辰宴的主角,阮宁身着赭色长袍,立于暖厅之外,满面妥帖微笑地迎送着来往宾客,满堂昏黄烛光映亮了他半张脸,看起来比默不作声坐在一旁饮茶的阮秀更像一族之长。
侍立在阮秀身旁的忍冬看不下去了,不由得皱着眉低声喝道:“家主!”
“嘘。”
阮秀倒不急,只见她好整以暇地阖上茶盏,将手拢在伏在她膝上的长毛雪色尺玉身上,将猫抚得咕噜低响,才慢悠悠地说道:“不就是面子上的事,兄长想要,给他便是。”
早些时候便入了席的宋晋言不动声色地将阮氏兄妹的阋墙看在眼里,借着垂首饮茶的动作,将眼底的思量敛了去。
从门口跨进来宋浅言望见他哥大佛似地坐在那,垂下眼睫敛目转了个念,拢在宽袖里的指骨微微一动,将花架上的瓷瓶凭空招了下来,人声鼎沸中动静不大,却足以吸引周遭人的注意——包括宋浅言他哥。
宋浅言见兄长望了过来,借着垂首的动作唇角一勾,再装出一副不想被兄长发现的模样,抬脚就往外头走。
果不其然,宋晋言一见到他,便摆足兄长的架势,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茶盏,意味不明地唤了一声:“浅言,许久未见,竟是连兄长也不认了?”
好大一顶帽子盖过来,宋浅言闻言,在心里冷嗤了一声,面上却不显,不着调的神色收了收,眉眼间装出一些浅薄的不耐,踱步到兄长面前,道了声:“兄长过于言重了。”
前来为阮宁祝寿的人多是自修仙世家而来,宋氏兄弟阋墙的事早有耳闻,更不要说宋浅言直接叛出修仙一道,倒戈朝廷,将他们一个个世家拿捏得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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