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几乎彻夜未眠的艾格蒂斯早早穿好衣帽,下楼让旅馆伙计安排好了早餐,这才将酣睡中的比尔喊醒,提醒他今天一早还要去玛丽安黛尔教堂拜访卡米耶。
比尔还有些宿醉,早餐只喝了半杯牛奶便再无胃口,艾格蒂斯将没有吃完的面包和黄油打包好,避免上午醉意褪去后此人腹中饥饿又无处觅食。
和大部分第一次参观玛丽安黛尔教堂的人一样,比尔自步入教堂开始,赞美和崇敬之情便溢于言表,艾格蒂斯安静跟在他身后,脸上没有什么波动,只在偶尔看到路过的神父和修女时摘下帽子,淡笑着礼貌问好。
“怎么样,艾格蒂斯。”比尔回头看向艾格蒂斯,声音中是难掩的自豪:“是不是很棒?”
艾格蒂斯点点头:“的确。”
对于初次到访之人而言,他的语气似乎太过平静,比尔有些扫兴,正要质问他为何反应平平,突然想起眼前这位是威瑟坦贝尔的贵族少爷,威瑟坦贝尔的首都教堂全部以浮夸华丽著称,而面积最大、雕塑最多、耗资最贵的两座皇家教堂,则仅仅只向贵族开放。
“我忘了。”比尔拍了下脑门,好笑的说:“里格苏拉有整个大陆最华丽的教堂,我是平民进不去,所以没有印象呢。”
“倒不是因为这个。”
艾格蒂斯轻轻摇头,语气平淡道:“教堂是接收神明洗礼、聆听神明教诲的庄严之地,原本应该典雅圣洁、人人平等,如今却被贵族们视为彰显钱财地位的工具,甚至还设立门槛只许贵族进入,这样的教堂外壳再华丽又如何?虚有其表罢了。”
“嗯……好像是呢……”比尔搓了搓下巴,挑眉说:“虽然阿萨坦图的贵族也是些眼高于顶的傲慢之人,但还不至于像威瑟坦贝尔那么夸张,连教堂也用阶级划分得如此清楚。”
“阶级是腐朽的温床。”
艾格蒂斯双眉微簇,看似平静的眼眸下是近乎汹涌的暗流,他攥紧戴着戒指的右手,冷声道:“国家的根已经腐烂了,如果不将这些腐烂的根须砍掉,覆灭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比尔被他这席大胆发言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捂住他嘴巴,一脸紧张的警告他:“就算这里是阿萨坦图,妄议国王和国家也是很危险的事情,这种话千万不要再说了!”
艾格蒂斯被他捂住口鼻呼吸困难,只得艰难点头,表示自己全都明白。
在教堂内简单参观了一圈,二人这才叫住一位在中央广场喂鸽子的修女,拜托她带他们去找卡米耶。
带路的这位修女名叫莉莉安,上个月刚满十六岁,是大修女芙蕾收养于教会的众多孤儿中的一员。她生得十分灵动,漏在修女帽外的棕色绒发俏皮的卷着,大大的蓝色眼睛如波托底河的蓝色鹅卵石般鲜艳湿润,稍显平塌的鼻梁上长了一小片浅色的雀斑,将她本就稚气的脸蛋衬得愈发可爱。
“卡米耶先生几天前就已经和我们打过招呼,说有一位名叫比尔的学生会过来给他帮忙。”
莉莉安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探头问艾格蒂斯:“你也是卡米耶老师的学生么?”
艾格蒂斯优雅一笑:“我是比尔的朋友,也是卡米耶老师的画谜,今天特意随比尔一起来拜访。”
“原来是这样。”莉莉安拍拍胸脯,悄悄松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还担心是我记错了卡米耶先生的叮嘱。”
“卡米耶老师除了我之外的确还有不少学生。”
比尔耸耸肩,开玩笑说:“单单在里格苏拉就有十个,比我更早得到卡米耶老师青睐的前辈们已经全部自立门户,只有天资最差的我依旧跟着老师到处跑。”
“汗水是不会骗人的。”莉莉安握住胸前的十字架,无比真诚的说:“比尔先生一定也会有自立门户的一天!”
比尔被太阳晒成棕色的脸庞登时变得通红,方才的自在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无从遮掩的局促,他连着干咳了好几声,认生的小孩儿一般稍稍躲到艾格蒂斯身后,不好意思的说:“谢谢修女。”
穿过绵长的袖廊,三人来到教堂后殿,由于还在翻新之中,后殿暂时还未向平民们开放,数米高的大门紧闭着,连门缝都能渗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卡米耶先生工作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打扰他。”
莉莉安只将两人带到门口,脸上满是无奈与为难:“贸然开门进去他可能会生气,所以我能将二位带到这里,至于要不要开门,由二位来决定。”
艾格蒂斯执帽置于胸前,向她行了一个既优雅又标准的绅士礼,柔声道:“感谢您为我们带路,剩下的事情我们自己决定便好。”
作为一名半年前才刚刚进入玛丽安黛尔教堂的见习修女,莉莉安迄今几乎只和唱诗班的人们有过交流,像艾格蒂斯这种容貌俊美、谦逊有礼的年轻绅士还是头回遇上,更惶谈受到这种淑女般的待遇,自然没忍住涨红一张小脸,抿着嘴用力点了点头。
她的脸本就偏圆,紧紧裹在修女帽里,像一颗摊在餐巾上的熟番茄,艾格蒂斯没忍住笑出声,连人精比尔也捂嘴转过头,好不容易才没让自己笑出声音来。
莉莉安害羞小跑着离开,二人这才收了笑,回身推开了后殿的大门。
“到了?”
后殿巨大的落地窗前,身着灰色麻布衣衫的老者正盘腿坐在祭坛台阶上,自巨大天窗投下的白色阳光密密麻麻撒在他身上,为他渡上了一层神圣的洁白光辉。
如果他此刻没有在抽烟斗应该就更完美了。
“卡米耶老师,那里是祭坛,您这样坐在上面可是会遭神罚的哦。”
比尔以手扶额,语气无奈中带着疲惫:“就算您不是基督徒,也要尊重教会的规矩吧?”
“有什么关系,重要的东西早就迁出去了。”
老者自台阶上起身,拍拍屁股离开那片圣洁白光,步履慵懒的来到二人面前。
他留着棉花一般浓密的大胡子,杂乱的卷发和胡子全都是干净的雪白色,连在一起时竟有些分不清头发和胡子的分界在哪里。布满皱纹的脸上长着大小不一的老年斑,左边额头有一块不太明显的长条形疤痕,疤痕下是枯草一般毫无光泽的白眉毛,眉毛下深陷的眼窝里,是一对阅尽千帆、深沉智慧之人才会有的犀利眼眸。
这双眼眸投射出的目光宛如利箭,艾格蒂斯被他看得胆怯,竟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这位是?”卡米耶深深吸了一口烟斗,双眼微眯:“不会是比尔的朋友吧?”
“真不巧,他就是我的朋友。”
比尔胳膊一伸揽住艾格蒂斯,大哥一般仰头说:“这位是艾格蒂斯,我们是在威瑟坦贝尔往阿萨坦图的马车上认识的,他是老师您的画谜,十分仰慕您,听说您在玛丽安黛尔教堂画壁画,专程前来拜访。”
“威瑟坦贝尔?”卡米耶眼中的温度瞬间冷了下去,他转过身不看二人,没好气的说:“难道又是来给诺曼那家伙当说客的?”
“不!不是的!”
听到自己被当成敌人,艾格蒂斯再顾不得胆怯,挣开比尔绕到卡米耶面前,满脸紧张的解释:“我和诺曼公爵并无往来,来到阿萨坦图也是为了逃离家族,遇到比尔以及听说您的踪迹都是偶然,如果您感到为难,我可以现在就走。”
“嗯……”卡米耶白眉微微上挑,盯着艾格蒂斯的脸看了半晌,才试探一般问:“既然你说自己是我的画谜,那就说说看,你最喜欢我的哪一幅作品。”
“余晖!”艾格蒂斯不假思索:“您在诺曼公爵堡的最后一次展出,被诺顿公爵斥为瑕疵品并强行撤下的那一幅。”
卡米耶眼中的寒意瞬间褪去,他轻笑两声,饶有兴致的问:“为何是这一幅?”
“因为只有这一幅《余晖》,完整属于画家卡米耶·克罗瓦,而不是公爵诺曼。”艾格蒂斯眼神坚定。
“你也是个有故事的孩子啊。”
卡米耶摇头轻叹,拎着烟斗在手上敲了敲,再抬眸时目光已然变成一位温和的长辈,他在艾格蒂斯胳膊上拍了下,淡笑道:“那么,虽然晚了一些,欢迎来到伦巴尔,艾格蒂斯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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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卡米耶的关照,艾格蒂斯很快便在伦巴尔安定了下来,白天跟着比尔一起在玛丽安黛尔教堂给卡米耶当助手,晚上就歇在教堂为卡米耶安排在附近的住所,和比尔共用一个房间。
“你那头亚麻色短发也太惹眼了。”
午休时分,卡米耶和艾格蒂斯并排坐在后殿门口的台阶上吃午饭,灿烂阳光落在艾格蒂斯浅亚麻色的柔顺长发上,犹如细碎的宝石般耀眼。
“是么?”艾格蒂斯随手挠了挠头发,“我每天都戴着帽子,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露在帽子外面的部分越来越长了,今天早些收工,去理发店修理一下吧。”卡米耶嘬了口烟斗,懒洋洋靠在柱子上,目光划过温恩白净的脖颈和锁骨,落在了串着戒指的棕色细皮绳上。
“戒指收起来了啊。”
艾格蒂斯拿着三明治的手不自觉收紧一瞬,褐色酱汁被挤出,淌过生菜落在他沾有颜料的修长手指上,又顺着手指滴在裤子上,他却好似毫无察觉,保持这个姿势许久都没有动。
“我在里格苏拉时曾听公爵堡的下人议论过,诺曼公爵的小儿子,出生时受到了魔女的诅咒。”
卡米耶丝毫不受艾格蒂斯周身窒息般的低气压影响,继续说:“魔女狩猎惨死的魔女中有一位是真真正正的魔女,在火刑架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诅咒诺曼公爵今后所有的子嗣都无法顺利降生。而公爵府的小公子,也真的拥有一双和死去魔女一样的……金色眼睛。”
“卡米耶老师!”
艾格蒂斯双手猛然攥紧,三明治被他捏成一团,酱汁流得到处都是,他却丝毫没有要清理的意思,只回头看向卡米耶,金色眼瞳中是隼狼才有的冰冷阴翳。
“仅凭眼睛的颜色就断定我与贵族有关系,是不是太轻率了。”
“当然不是,我可不是想当然的人。”
卡米耶仰头哈哈笑了几声,胸有成竹的说:“你挂在胸前的蓝宝石戒指是诺曼家族的信物吧?诺曼在公爵堡举办过不少贵族晚宴,我在你父亲和两位兄长的手指上都看到过,你来到玛丽安黛尔的第一天,我就已经猜出你的身份了。”
“既然如此……”艾格蒂斯双眼瞪得老大,难以置信的问:“为何您还愿意收留我?您不是一向十分厌恶贵族……”
“我厌恶贵族,你也厌恶贵族,从这一点来说,我们也算志同道合不是吗?”
卡米耶伸手在他柔顺的浅亚麻色头发上用力搓了搓,满是皱纹的脸因笑容生出不少活力,笑眯眯道:“我不讨厌诚实的孩子。”
犹如被一双无形的温柔大手拂过紧绷多年的心弦,血液和神经似乎都跟着弦音震颤,艾格蒂斯垂头阖上双眼,一瞬间有些想哭。
“都不远千里来到了阿萨坦图,为何还要带着戒指呢?”卡米耶对这点十分不解。
艾格蒂斯攥紧胸前的蓝宝石戒指,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我随时可以舍弃诺曼这个姓氏,但我无法……舍弃血脉相连的家人。”
作为贵族中的异端降生于世,便注定要承受来自阶级的讥嘲与白眼,金色眼瞳是魔女对诺曼家族最声嘶力竭的言灵报复,也是对威瑟坦贝尔所有下令猎杀魔女的王族最露骨的嘲弄,诺曼公爵的小儿子,艾格蒂斯·诺曼,自被救回的那一刻起,便彻底被国家与家族遗弃了。
然而幸运的是他还有一位深爱他的母亲,有维恩和奥莉维亚姐弟俩这样推心置腹的好朋友,褪去“诺曼”这层华丽的外壳,他也不过是一个深深思念着母亲的可怜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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