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从屋脊下照过来,将人的影子拖长了,斜斜地从矮台阶一直拖到庭院里,苏樱坐在榻上靠着土墙,半闭着眼睛看着。
天光渐渐昏暗,这一天,又要过去了。
“小娘子,”阿周端着煎好的药走来,见她独自坐在屋檐底下,连忙放下药碗过来扶住,“快回屋里去吧,这里风大,别吹到你了。”
她去煎药的时候苏樱便在这里坐着,这都快两刻钟了,万一吹出个头疼脑热,让她怎么跟裴羁交代?
苏樱抬眼,带着点央求:“周姨,我想再待一会儿。”
太闷了,关在那小屋里,不见天日。
“小娘子乖啊,”因着她近来什么都记不得,阿周跟她说话时不觉便用了哄孩子的语气,“快回屋里去吧,你身子弱,可不能在这时候生病,明天还得赶路呢。”
是啊,明天就要去魏州,如今是数百士兵昼夜守着,到了魏州,防卫必定更加严密。苏樱抿着唇,半晌:“裴郎君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赶路吗?”
“裴郎君说这边事事都不方便,赶着回去给你好好请医治病,”阿周心里感叹,先前提心吊胆只怕裴羁不肯娶,如今不但要娶,亦且如此上心,只是苏樱什么都不记得,也就无从得知他这番心意,这两个人,可怜只是错过。柔声道,“小娘子听话啊,裴郎君也是为了你好。”
她伸手来扶,苏樱也只得起身回屋,看看四下里没有别人,低声问道:“周姨,裴郎君的母亲为什么不同意我们成亲?是有什么缘故吗?”
“这个,”阿周踌躇着,半晌,“小娘子还是问裴郎君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他们之间的纠葛她本来就知道得不很详细,如今看裴羁这般尽心,更是不好向苏樱开口了。
苏樱看她一眼:“周姨,我跟裴郎君成亲,你觉得好吗?”
阿周皱眉,觉得她有点古怪,她才醒来时怯生生的并不怎么说话,眼下却好像话特别多:“好呀,这样子小娘子终身有托,我也能放心了。”
“好,”她黑而大的眸子定定看她,点了点头,“那我知道了。”
她没再说话,乖乖在桌边坐下,阿周连忙端了药进来,怕她嫌苦,一勺勺吹凉了喂着她吃,忽地听见外面有动静,回头一看,窦晏平跟着裴羁,一前
一后地走了进来。
阿周吃了一惊,裴羁怎么放窦晏平进来了?下意识地去看苏樱,她向她身后缩了缩,似是怕见生人的模样,怯怯地抓着她的衣襟,不敢抬头。
匆匆躲闪之间,窦晏平已经看见了,呼吸骤然哽住。连日来一路追赶,到此时此地,才能如此近距离与她相见,可她已经不记得他了,躲避着不肯从来相见。心里像刀割一般,窦晏平喑哑着嗓子:“念念,是我。”
她听懂了是对她说话,清凌凌的眸子带着懵懂,从阿周身后偷偷看他,窦晏平眼梢热着,看着她一步步走近,旁边人影一晃,裴羁挡在他面前,眉头皱得紧紧的:“人你见到了,走吧。”
方才分明已经说好,他竟要当面反悔。窦晏平清了清哽住的嗓子:“我来不但是要见念念,更是为了陪她说说话,帮她想起从前的事,现在就走,于她的病情有什么益处?”
向前一步弯腰低头,看着苏樱:“念念,还记得我吗?我是窦晏平。”
裴羁看见苏樱微微扬起的脸,她怔怔看着窦晏平,目光专注,轻柔,她在极力回想他们的从前。他之所以决定放窦晏平进来,是为了帮她想起从前的事,但事到临头,心脏却像突然被毒蛇咬住似的,怎么都不愿看见这个场面。沉声吩咐:“来人,送窦郎君出去。”
方才窦晏平那番话,说中了他心中隐忧。
魏州想杀他的人太多,他固然不怕,但他怕那些人会转头对付苏樱。固然他会将守卫安排得滴水不漏,但世事岂有绝对?稍有纰漏,就是万劫不复。从前的苏樱冷静机敏,即便有突然变故,也必定能杀出一条路来,现在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失去了坚硬的外壳,让他在欢喜她柔软乖顺的同时,又担心她受到伤害。
她得尽快好起来,好了,才能自保。那么他就只能同意窦晏平来见她。但此时,他后悔了,他只想让窦晏平立刻消失。
侍卫进来带人,铮!窦晏平拔剑,冷冷道:“退下。”
耳边一声低呼,却是吓到了苏樱,低着头躲进阿周身后,窦晏平立刻收剑:“念念别怕,我不是对你。”
“你,你是裴郎君的朋友,为什么要见我?”她躲在阿周背后探头看他,眸中带着迷茫。
“我不是裴羁的朋友,”窦晏平顿了顿,“念念,我与
你,我们……”
“他从前曾经求娶过你,”裴羁摆手命侍卫退下,上前一步,挡在两个人中间,低头看着苏樱,“但你要嫁的人,是我。”
“卑鄙!”窦晏平一个箭步上前,紧紧盯着苏樱,“念念,你要嫁的人是我,是裴羁用卑劣的手段拆散我们,我这次来,就是要带你回去,我们去锦城,去剑南,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裴羁看见苏樱骤然亮起来的眸子,心中的毒蛇噬咬着,几乎让人失去理智,在翻腾的嫉妒和不安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无论从前如何,她只能是他的妻子,窦晏平带不走她。为着她的病情着想,眼下,他可以暂时退让一步。
轻轻握住苏樱的手:“念念,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你忘了吗?”
她躲闪着,似是不愿意当着陌生人的面与他这么亲密,怎么都不肯让他拉手,裴羁又不肯松手,她有点急了,用力一挣,裴羁背上的伤口猛地一阵撕扯的疼,不觉皱了眉,她仿佛觉察到了,连忙停住挣扎,轻着声音:“我,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到底还是心疼他,记挂着他的伤。裴羁心里熨帖着,趁势紧握住她柔软的手:“那些小事都没关系,只要你记得,我是你夫君就好。”
“别碰她,”窦晏平带着怒重重拉开他,“休想趁她想不起来,肆意轻薄!”
这一扯彻底将伤口扯开,自己也能感觉到迅速渗出的血,裴羁抬眼:“你是想让她尽快好转,还是想继续吵闹,惊吓到她?”
窦晏平忍下心头怒火,低头,她正看着他,目光柔和清澈。她会好起来的,便是拼上性命不要,他也会医好她,救出她。窦晏平放柔了声音:“念念别怕,你忘记的,我来告诉你。”
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握她的手,边上裴羁立刻横身挡住,冷冷道:“休想趁她想不起来,肆意轻薄。”
竟是原话奉还。窦晏平忍着怒火,对上他沉沉凤目,冷笑一声:“我与她是两情相悦,你算什么?”
“我是她即将成婚的夫婿,”裴羁道,“你又算什么?”
刷,窦晏平再次拔剑:“卑鄙!”
阿周心惊肉跳,伸着胳膊护住苏樱,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同样挺拔的身量,同样俊朗的容貌,
一个萧萧肃肃如山巅雪松下风一个明朗夺目如旭日如朝阳。阿周原是一心想让苏樱嫁给裴羁此时竟觉窦晏平也是一片赤城无声叹息。要是没有上一辈那些事能嫁窦晏平是不是也很好?
一片寂静中响起苏樱低低的声音:“你们别吵了我害怕。”
她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看裴羁又看看窦晏平无辜又无措窦晏平立刻收剑归鞘弯腰来哄:“念念别怕我收起来不会再拔了。”
裴羁比他更快早已蹲身在她面前轻柔着声音:“念念别怕有我在没有人能伤害你。”
试探着再又握住她的手她挣了一下没挣开顾忌他的伤势便任由他握着裴羁心中熨帖横了窦晏平一眼:“她药还没有吃完你只管吵闹耽搁了病情你担待得起?”
窦晏平咬牙忍气端过药碗:“念念我喂你吃药。”
“我来。”裴羁夺过。
窦晏平怕弄洒了药只得让他拿走裴羁走回苏樱身前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掖到耳后轻着声音:“吃吧我喂你。”
便是窦晏平把他们的旧情都说出来那又如何?人已经是他的他们很快就要成亲窦晏平休想带走她。他是她明媒正娶的夫婿做夫婿的便该有夫婿的气度偶尔让一步
压下心头翻腾的醋意裴羁舀一勺药汁在嘴边吹了吹试了温度刚好送到苏樱嘴边。
苏樱犹豫一下喝了下去。
裴羁心中熨帖至极连忙又舀一勺送上。
窦晏平按剑守着看见苏樱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中的情绪。她似乎对裴羁更亲密些但他总有种感觉她是不情愿的。心里不觉生出期待难道她已经想起了一些?下意识地又走近些待要细看裴羁从袖中取了帕子轻轻擦了擦苏樱嘴边残留的药汁似是不经意般瞥他一眼。
得意炫耀的目光似在嘲笑对手的失败。他是故意的故意当着他的面显示他们有多亲密好激怒他让他发作让她在心里认定他蛮横不讲理对他生出畏惧。窦晏平压着愤怒一点点冷静下来。
他之所以前来是要帮苏樱想起从前不是来跟裴羁置气斗狠的只要她能想起来就会立刻跟他走任凭裴羁再多诡计又能如何
?
深吸一口气弯了腰,一双眼牢牢看着苏樱:“念念,那些你记不起来的事情,我来告诉你。”
苏樱抬眼看他,满嘴里都是酸苦的药味儿,这药里仿佛加了黄连还是什么,苦到心里去了。
窦晏平慢慢说着:“我们是前年夏天相识的,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坐在后花园的蔷薇花篱下画风筝,是只菱形的细骨风筝,画的是你父亲带你放风筝的情形,我隔着花篱看你,你抬头,看见了我。”
花落如雨,落在她衣上发上,连她柔软双唇间也沾着一瓣,只那一眼,他从此,再不曾忘掉她。声音轻柔下去,似陷在梦里:“念念。”
裴羁看见苏樱微微扬起的眼梢,她一直看着窦晏平,忘了吃药,看得那么专注,让他心里那条四处啃咬的毒蛇,几乎要把五脏六腑全都掏空。
不能发作,他才是她夫婿,为夫婿的,该有夫婿的气度。她如今病着,只要能帮她病好,他可以忍耐片刻。
在翻腾的煎熬中向苏樱身前又凑了凑,轻柔着声音:“念念,吃药。”
苏樱抬头,看见他晦涩的目光,他紧紧攥着碗沿,手指都攥到发着青白,苏樱垂目,咽下那口苦药汁子。
裴羁看见她微微皱起的眉头,那药很苦,他方才尝过的。连忙从碟子里拿了颗蜜饯送到她嘴边:“吃一颗,压压苦味。”
窦晏平低着头,看见苏樱张唇,就着裴羁的手吃了那颗蜜饯。裴羁又横他一眼,挑衅的目光,窦晏平转开脸:“念念,你擅长作画,还写得一手好字,从前只要我找到好画好字贴便会带给你,你专心临摹,我就在旁边看你。”
裴羁攥着药碗的手扣得更紧,皮肉都陷进去。窦晏平一字一句如同毒刺,他说一个,他心里便狠狠扎上一根。这些事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起来,他却都牢牢记得,在裴家时他们两个总是躲在花园里半天不出来,他也曾无数次窥探,见过山洞里面,紧挨着坐在一起的身影。
但,都成过往。如今,他才是她的夫婿。拿帕子轻轻擦去苏樱唇边的蜜汁:“要不要喝点水压压?”
“不用。”苏樱摇头,一双眼看着窦晏平,“不苦了。”
窦晏平也看着她:“你爱打秋千,后院里有一架,我曾偷偷给你推过一次。别人都是坐着荡,你能站着荡
,飞得很高,像在半空中一样。”
裴羁眼前闪过那日隔着高墙,看见她荡着秋千蓦地高过墙头的模样,衣袂翻飞,如九天玄女,她看见他,突然松手跳下来,他伸手接住,宁可自己摔倒受伤,也不肯让她伤到分毫,那时候他便知道,这个心魔,他此生恐怕再不能破开,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不是心魔,是爱悦。
低头,对上苏樱柔婉的眉目,心里突然生出无限的懊悔恐惧,忍不住伸手拥她入怀:“念念,你还记得吗?上次你打秋千的时候。”
窦晏平立刻叱道:“别碰她!”
裴羁紧紧拥抱着,嗅着她发间香气,压下喉咙里的苦涩:“她是我的妻子,夫妻之间亲密,无需外人置喙。”
“外人?”窦晏平冷笑,“你心里清楚得很,三个人中间,你才是那个外人!”
从怀里掏出那根羊脂玉簪,送在苏樱面前:“念念,这根簪子是上个月我们在长安分别时,我给你的聘……”
“看清过吗?”裴羁打断他,“簪子上的图案。”
窦晏平低眼,看见簪身上的流水柳枝,一时不解裴羁的用意,他双手轻轻捂住苏樱的耳朵,声音放得极低,只够他两个听见:“这画,很可能出自崔瑾之手。”
窦晏平猛地一惊:“不可能!”
“上次我说过,让你去问你母亲的事,你问过了吗?”裴羁说着,余光瞥见苏樱苍白的脸,她沉沉目光也盯着那根簪子,眉头紧蹙,晦涩的神情。
她听见了。难道她记起了崔瑾?裴羁顿了顿:“念念?”
她抬头看他,眨了眨眼,方才那晦涩的神情消失了,依旧是懵懂无辜的神色:“怎么了?”
裴羁皱着眉,也许方才那一瞥只是错觉,她并没有听见,便是听见了,她此时记不起崔瑾是谁,也不会有什么反应:“漱漱口吧,免得满嘴里都是药味儿。”
苏樱点点头,裴羁松开她倒了盅温水,窦晏平立刻拿走:“我来。”
他抢着喂她喝了水,裴羁沉着脸拿起木盆,服侍着苏樱漱了口,吐了水,又帮她擦掉唇边的水渍。
“念念,”窦晏平竟还不知足,还要缠着她说话,“我还带着你给我写的信……”
裴羁打断:“时辰不早了,她累了一天,该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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