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个交易罢了。
一双精致的皮靴,立定在他面前。
皮靴是用上好的麋鹿皮制成的,油光锃亮。
上面纹着繁复异常的花纹。
是一朵蔷薇,向4个方向伸展出边缘锋利的叶片。
“你是可以自由选择的。不是吗?
他从那双精致的皮靴上,缓慢抬起眼睛。
银发的皇子逆着阳光,因此那张尚显稚嫩的脸庞,看得不是很清楚。
但是叶斯廷可以看见他上扬的唇角,以及单片眼镜发出的冷芒。
……是的,一开始只是交易罢了。
……
离开皇家医学院已有数个小时。
尼禄早已拟好调令,派遣狼骑根据叶斯廷给出的线索,去彻查瑞修神官名下的那批达迦草。
在医学院里那次短暂的发病,似乎并没有给他造成任何影响。
银发皇帝只是回到书房,持续处理公务到深夜。
然后,他毫无预兆地趴倒在书桌上。
就这样一动也不动了。
“陛下,当心着凉。
白狼骑立刻俯身,给尼禄披了一件外袍。
他没有问起任何关于今天的事,哪怕尼禄当时濒临失控般,喊出了埃利诺的名字。
骑士只是单膝跪在他身边,把尼禄垂在椅子下方的手握进手里,用狼头头盔的吻部轻轻触碰。
“我给您调制好了蜂蜜牛奶。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在唇间亲吻一朵易碎的花。
“温度刚刚好,不会烫到您的。
“……不喝了。
尼禄把脸埋在臂弯里,没有抬起来。
“传召还在调查叶斯廷的狼骑。我要看他们迄今为止所有调查报告,整理过和未整理的都要。
自上回尼禄对狼骑们下令,无需在意情报是否涉及皇室人员后,狼骑每天发来的调查报告中,埃利诺·卡厄西斯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便越来越高。
他反复听这个名字的发音语调。一遍遍听。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听的多了,尼禄竟偶尔会对这个名字产生一种奇异的陌生感。
“皇长女殿下是帝国第一王储,超过可驾驶机甲的最低年龄,她便开始跟随卡拉古先帝御驾亲征。与此同时,二殿下开始学习管理军营,以及与领星贵族的交际事务。
狼骑向他汇报。
“虽然当时二殿下的年龄很小,但很显然,二殿下早已学会如何镇压哗变
和叛逃的士兵。至今在帝国边境驻守的老兵仍会谈起二殿下惯用的十一抽杀律。“
尼禄知道十一抽杀律是什么。
他闭上眼想象那个抱着幼弟念书的银发少年把弟弟哄睡着后便合上书本推门走向鲜血淋漓的刑场。
“……二皇子殿下我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评述……因为在我看来他的性情实在捉摸不定。”
5岁那年尼禄在圣殿祭典上发烧被临时送回王都。父皇来看望他并与加涅大学士谈起最适合蔷薇王座的人选。
在当时加涅大学士是这样评价二皇子的。
“二殿下能谋善断智勇兼备在五位皇储中各方面素质其实最强。但有时……我又会觉得他过于狠决。如果二殿下成为帝国君主或许……对帝国平民未必会是好事……”
”陛下“下一名狼骑继续汇报”您曾授意我们去寻找侍奉过二殿下的狼骑。我们在收集情报的过程中找到过一些当年在太阳宫任职并成功躲避鲁铂特的清洗的宫廷侍官。
“但很遗憾的是所有知情人的口供都是一致的。当年太阳宫政变二殿下和他的狼骑们全部都……留在了王都。”
“不过在这些宫廷侍官口中我们也获得了一些细枝末节处的情报。譬如二殿下的一些起居习惯处置宫人的方式以及二殿下时常受到的头痛困扰等等……“
尼禄原本坐在天鹅绒座椅上指尖慢慢按揉着太阳穴闭目凝神地听。
听到最后一句时他蓦地睁开眼睛红眸深处是一片幽暗。
“……你说什么?”
“陛下……?”
被问话的狼骑不知他指的是哪一句“您想进一步了解当年太阳宫政变时二殿下的狼骑们在何处值勤吗?”
”不。“尼禄缓慢说”我想知道二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目击到频繁头痛的?”
负责汇报的狼骑停顿了一小会儿。
应该是在海量的调查报告中拼命翻找这一小块细节。
很显然不知道皇室疯症这回事的狼骑们并不知道头痛意味着什么因此没把这种小毛病当作重点调查对象。
他们在所有口供中搜寻头痛这个名词出现的时机
“侍官们的口供最早提及二殿下有头痛的毛病是在殿下12岁时。不知为何二殿下身边的宫人调动率很高或许还有更早的记录但我们已经不能追溯。”
12岁。
尼禄与最年长的皇长姐相差10岁,二哥相差9岁。
如果有更往前的时间记录……那甚至可能会是他出生后不久的事情。
他脑中那副错综庞杂的拼图,突兀地安上了一块色调全然不协调的碎片。
但是这块碎片的边缘,却与整幅拼图严丝合缝,完全挑不出纰漏。
他最初只是感到指尖发凉。
但很快,这种发冷的感觉迅速从双手蔓延至全身,以至于他哪怕披着厚实的外袍,都不由狠狠打了一个寒颤。
“小殿下,您怎么在发抖?
白狼骑敏锐地注意到小皇帝的异状。
他赶忙去把全息壁炉的温度调高,紧紧搂住尼禄单薄的双肩,试图用宽厚的手掌给他一点温暖。
从背后看去,尼禄的身体被裹在宽大的外袍里,露出一个相较于外袍,过于小的银发脑袋,看上去像只脆弱的幼猫。
面对帝国,银发皇帝总是强悍无畏,就像一只生来就该保护领地的雄狮。
但是面对自己的家族时,他会比平时流露出更多的迷茫和动摇,让骑士很想像过去一样,将他紧紧抱在自己怀中,安抚那个自始至终没有停止哭泣的逃亡幼童。
但是嗅闻到尼禄身上蛊惑般的蔷薇香气时,骑士还是咬着牙,硬生生止住这股冲动。
“最后一件事。
良久,尼禄终于张口。
他的齿根在不自觉地发颤,“我要看……达迦草与阿西莫夫项圈的全部研究报告。
……
“——只是一个交易罢了。
叶斯廷缓慢地抬起头。
他的视线,从那双精致皮靴,一路上移到那张银发绿眸的脸。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种久远的往事了。
以至于连那张轮廓稚嫩、眼神却像极一名心思深沉的成年人的脸,他都有些难以回忆清楚。
“一个身份有污点的人,是不可能成为狼骑的。
9岁的埃利诺·卡厄西斯站在他面前。
他背着手,唇角勾勾,说出的话却有一种刀锋般的冰冷。
“再高的精神力天赋,你都不可能通过狼骑的忠诚度测试。一个叛徒的儿子,最终也会毫不犹豫背叛皇室。“
9岁的叶斯廷坐在角落里。
他两手环着膝盖,仰望对方的眼神有些茫然。
叶斯廷当然知道这个人是谁。
那头耀眼的银发,就已经向这个帝国的所有人,昭示出他的高贵身份。
而向来生活在漂泊商船上的叶斯廷,能一眼认出这是帝国的二皇子殿下,还因为就在一年前,这个人当着他的面,让自己的白狼射杀了他生物意义上的父亲。
“……”
帝国的皇长女殿下——叶卡·卡厄西斯,当时愣怔了一下,随即不敢置信般回过头,“埃利诺,反叛贵族必须移交帝国审判庭审理,你无权直接处置他!”
“他刚刚侮辱了母后,皇姐。如果你没注意到的话,我可以再重复一遍——他叫我们’婊
子养的白毛怪物‘。”
埃利诺微笑着拍了拍自己的白狼,示意他做得不错,然后从对方手中抽走了爆能枪。
“同时,我讨厌他的眼睛颜色。“
一个孩童拿着相较他的手过大的枪,将地上尸体的眼窝砰砰打烂的场景,可谓令人毛骨悚然。
所有被士兵驱赶到墙根蹲下的叛军,包括负责监管叛军的士兵,都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情。
银发绿眸的皇子收起枪。
回过头,恰好跟角落里黑发绿眼的叶斯廷对上视线。
他微微眯眼,精致的脸上露出一丝戾意。
但很快,男孩就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唇角再度勾起。
“好了。让难民营的官员来接手吧。”
叶斯廷和他的母亲被安置在帝国边境的难民营。
一年后,卡拉古先帝的白狼例行为皇室征募狼骑,叶斯廷因被检测出具备A+级精神力,被正式发送狼骑军团的邀请函。
“谁?谁要去当狼骑了??是那个谁,那个伊莲娜家的哑巴——”
“唉,就是那个哑巴杂种呀!不知道撞了什么狗屎运,被陛下的白狼骑大人看中了!“
“嘘!可不敢再叫人家哑巴杂种了!当心未来的狼骑大人拿枪突突你!”
叶斯廷走过满地脏污的难民营。
他刚刚从难民营的机械修理处回来。作为一个不爱说话,却在技术领域展示出超高智力天赋的童工,他的食物份例被年长的熟练工理所当然地克扣,于是今天带回家的只有半天的量。
在靠近母亲的帐篷时,他听见里面传出的娇声软语,便习以为常地在门口等候。
不多时,难民营的贵族长官从里面走出。
他满意地提了提裤腰带。看见叶斯廷,男人顿时露出如鲠在喉的表情,快步离开。
叶斯廷走进帐篷,给母亲看智脑中的狼骑邀请函。
母亲从床上坐起,视线径直穿过他,坐到镜前梳理长发,犹如帐篷里只有
她一人存在。
叶斯廷依旧感到习以为常。
他把邀请函发到母亲的个人智脑,便背着食物袋,走到帐篷唯一的桌子,将食物一一摆上桌面。
母亲原本出身帝国老牌贵族,因为家道中落,渐渐与家族成员失散。
万幸的是,母亲是个beta,不会像Omega一样遭人肆意欺辱;
但不幸的是,帝国当时平叛战役正打得如火如荼,一个家财散尽的贵族小姐,基本很难靠自己独立生存。
母亲在帝国辗转流浪,通过依附一个又一个星舰船长或领星贵族生存。
她疯狂寻找一切可以重新嫁入贵族集团的机会,最终成功攀上一名大贵族子嗣,并生下叶斯廷,准备以此逼迫对方结婚。
然而,即便她是忠实的众神信徒,她的夙愿也未能实现。
大贵族子嗣与另一个门当户对的家族联姻,并命人将她逐出帝国边境,严防死守,不准她再踏入帝国一步。
叶斯廷作为捆绑婚姻的道具出生,最终却成了人人不齿的私生子。
他作为棋子的作用,无疑是失败透顶的。
因此,他从来不怀疑母亲想要杀掉他。
事实上,要不是因为母亲是信徒,仍然畏惧众神惩罚,她一定会毫不犹豫掐死他。
为了能在那些频繁的“意外”事故后,将叶斯廷草草掩埋,她甚至没有给叶斯廷起名字。
比如,她会“不小心”把他反锁在星舰的气密室,或者将他遗忘在可以把人捣成肉泥的动力锤下,甚至委托别人,将他出售给边境的星盗。
拜她所赐,叶斯廷从小练就一身逃生本领,并强迫自己完全背忆所有星舰型号的构成图。
更可笑的是,因为过于体弱枯瘦,连贩卖幼童的星盗都不愿意接收。
并告诉他的母亲,被养成这样的孩子,只会是砸在他们手里的赔钱货。
犹记得那天母亲一句话都不说,兀自掉头就走。而他则像只无处可去的雏鸟,一路蹒跚跟在她身后。
及至回到住处,母亲偶然一回头,发现身后骨瘦如柴的跟屁虫,不知何时在路上捡了个简陋的小丑头套,并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当时他的年龄太小,小到连私生子是什么都不明白,自然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想要摆脱他。
年幼的叶斯廷认为,或许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屡屡惹得母亲发怒。
于是路上看见有被遗弃的小丑头套,想到街头艺人戴着它逗乐的样子,便将它戴在自己头上,希望能让母
亲开心。
头套相较他的身子太大了。显出一种头重脚轻的滑稽感。
他就这样顶着完全不匹配的脑袋,站在灰蒙蒙的雨中,讨好又局促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并不知自己一身褴褛破衣,已被尽数湿透。
时至今日,叶斯廷每每回想起,都会对这一幕深恶痛绝。
……只是太可悲了。
可悲到令人作呕的地步。
母亲也似乎被他的可悲震撼,爆发出有史以来最响亮的笑声。
她原本是出身富贵的贵族后裔,平时言行举止都优雅端庄,可那天却笑到直不起腰,甚至笑到在脏污的泥地中打滚。
最后她爬起来,冷冷说:
“对了。你就该戴着这玩意活下去。
直到被她带上父亲的舰船,叶斯廷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他的容貌有父亲的影子,就连绿眸的颜色都如出一致,而微弯的狐狸眼和艺术品般的脸部轮廓,则基本遗传自母亲。
母亲为了接近父亲,甚至不惜成为星舰内等级最低的女佣。
而长相一看就是他们结合物的叶斯廷,则被她勒令戴上可以改变容貌的全息面具。
同时,母亲对所有人谎称,他是星盗遗留在居民区的杂种,自己被他纠缠,才不得不收养了他。
叶斯廷戴上全息面具,就像再一次把自己杀死。
他依旧没有名字。
人们称呼他时,总带着跟母亲绑定的前缀,比如“伊莲娜带着的那个杂种或者“伊莲娜家的那个哑巴,最友善的一个外号,则来自星舰的老厨师,是“那个天才小子。
他穿行在人满为患的星舰中,仍像戴着那个硕大的小丑头套,行走在灰蒙蒙的雨里。
他时常生出一种错觉。自己似乎并未降临在这个世界,也从未在这个宇宙真正存在过。
一切喧嚣的人事和情感,都像空气般穿过他的身体,只余留一些神经递质触发的感官体验。
这种空洞的无意义感,甚至从他未谙世事时就开始伴随他,像一个随时会吞噬他的黑洞。
他甚至会反思当初从气密室或动力锤下逃生的意义。
或许像他这样的存在,就算是变作一滩肉泥消失,也会比现在更容易让人记住。
母亲没有料到,她千方百计混上的公爵之子的星舰,实际是一艘逃亡船。
卡厄西斯先帝发动的平叛战役已到了大后期,呈现颓势的反叛贵族纷纷外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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