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稻田时已近日暮,父亲仍没有着急进城。他领我去吴公祠和薰娘庙磕头,自己站在一旁,和那对业已成神的兄妹对望许久。
我听见他说:“二位,萧恒回来了。”
像一个承诺的践行,像一片树叶落归泥土之声。
农忙时分,庙内打扫难免有所延误。父亲便从门后找出笤帚,他扫地,我擦香灰,清理干净后,才领着我出门。
我发现父亲绕了条远道,走的是西南山路。
路上,他问我还有没有酒。我省得他要去见什么人。
这次由我牵马,让父亲在前引路。夜色笼罩下,山峰闪烁银白光辉,溪水宛如无数深蓝缎带,柔和地网织起潮州城的万家灯火。我看到天上皎洁明月,意识到自己有幸见到传说中“银山蓝水明玉盘”的夜景。但父亲却没有分过一眼。他目标明确地在赶路。
等他的脚步停止,他已经跪倒下来。我看到一派肃穆震撼的景象。山林间,千数碑石如同守卫,千数坟丘如同壁垒,化作潮州城的天然屏障。
父亲拧开酒囊,把酒倾泻于地。我以为父亲会说话,但他什么都没说。
许久,父亲站起来,指了指我,对他们道:“这是咱儿子。”
我便从他的膝盖印上跪下,叩了三个头,也倒了酒。
起身时,我听见那匹老马发出一道哀鸣。满山树叶摇动,似乎是万马英魂鸣和之声。父亲抬手抚摸云追,面部似乎坚毅如初。
我叫他:“阿爹。”
他说:“回家吧。”
下山路要更难走,父亲牵着我的手腕,终于在岗哨禁止前进入潮州城。在这里,他这张脸想不被认出是不可能的。在徼巡队伍要发动狂欢时,父亲以微服的名义将他们按下。他想看看大伙,但无意惊扰。
被欢迎的是客人,如果父亲把这次回归视作一种还乡,那他应该是潮州的一部分。人们会亲近他,爱戴他,但不刻意对待他。
这或许是他潮州生活最为宝贵的东西。
但我知道,他选择成为皇帝,很大程度上牺牲了这个东西。
所有恨他爱他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人,偕力扼杀了萧恒。
*
父亲带我回到那处院子,我惊异地发现,他居然还保有院门和房门的钥匙。
这里作为帝王潜邸和我曾经的下榻之处,一直有人勤于打扫。父亲安置好马匹,带我走向他和阿耶的那间婚房。他轻车熟路地打开柜子,将被褥翻找出来,铺在那张架子床上。
父亲说:“你睡这里。”
我问:“你呢?”
父亲道:“我去隔壁。”
我拉住他,“你和我一块睡吧,像小时候那样。”
父亲没有多说,把我的被窝往里挪靠,又搬过一套枕被拦在外面。小时候阿耶去南秦,我在甘露殿睡觉,为防我跌倒床下,他总是这么拦着我。
我归置箱笼,父亲便出门,我听见院中辘轳转动声,晓得他去打水。不一会,他抱着木桶进来放在床边,示意我洗脚。
其实这么看,我算不上孝子,甚至是十万的不孝。和父亲在一块,总是他伺候我多过我照顾他。我有时候觉得心酸,有时候,其实心安理得。
父亲见我愣神,也不催我,蹲下来要给我卷裤腿脱鞋。这便超出了我的心安范畴,抢先一步脱掉鞋袜。
父亲只是习惯,倒不是有什么倒反天罡的服侍太子每日计划。见我自己收拾,他便架好脸盆,把我的手巾搭好,又不知从哪找出只小香炉,帮我点上沉水香。
他做香事总给我一种违和感,但他其实娴于此务,也是多年来照顾我的缘故。这些东西是我爱捣腾的,一半自己收,一半就是由他送。我知道但凡送给我的东西,他自己都要先用一遍。
我小时候的确怨恨过他,那时的我绝不会想到,未来会认为做他的儿子,自己何德何能。
父亲脱鞋,我便像小时候一样,把自己包成蚕蛹似的一个团,往床里滚,给他让位置。见我滚得没边儿,父亲便抬臂把我伐过来。我突然感觉到难得的童趣,一下子乐不可支,笑得眼泪都要出来。
父亲便和当年一样,把手盖我眼上,说:“睡觉。”
我心满意足,当自己还是那个团子大的小孩子,往他怀里挤了挤。父亲和我很有默契,也像抱当年那个团子一样一只手抱过我。
我眼睛有点酸,靠在他胸膛前,叫一声:“爹。”
父亲嗯一声,听我半晌没动静,也没追问,拍打小孩一样,一下一下轻轻拍打我。
自从奉皇七年后,甚至再早一些,我就没和父亲同床睡过觉。这些年我睡眠很轻,这夜却坠入一个黑甜梦乡,异常踏实沉稳。
第二天清早,我醒来,却没瞧见父亲人影。隐约听得门外吵闹,便晓得父亲失算,我们返城的消息还是暴露了。
我晓得父亲去应付客人,有点小孩子心性上来,懒得待客,便趴在被窝里继续睡。从自己被窝里睡不够,又裹进父亲被里。
我还能闻到和他体温一样淡的独属父亲的味道,很难形容那是什么气味,如果非要说,那就像个摇篮。
我迷迷瞪瞪,又睡过去。不知过来多久,只觉背部暖洋洋的,床帐也被打起来。一只大手摸了摸我脑袋,把我从梦乡里轻轻牵出来。
父亲站在床边,说:“烧了点饭,吃一些,我们上山一趟。”
我以为又去西南那边,便问:“是要再祭奠吗?”
“去江北山上。”父亲说,“前几天下暴雨,给你伯父买的那块坟地塌了,正准备今天去修缮。”
伯父梅道然,在我心里始终保有一幅剪影。其实小时候双亲不在,除了老师,便是他来带我。老师看我玩,伯父陪我玩。我小时有很多玩具,一部分由父亲做给我,一部分则出自这位伯父之手。
记得有次我专心吃桃子,没留心台阶,摔了一跤,手也蹭破了,好吃的桃子也摔坏了。我正要哭,伯父便捞小鸡仔似的捞我起来,抱着我跳到树上,让我自己挑果子摘。
我从来没上过树,一下子忘了哭,全心沉浸在这片靠近天空的小世界里。过一会,伯父变戏法般,吹了段奇奇怪怪的口哨,我便听见扑棱棱的翅膀拍打声,一群鸽子不知道从哪飞过来,绕着树周盘旋不散。
一只灰色花纹的鸽子栖到我腿上,走一根树枝一样走来走去。我又好玩,又有点害怕,它似乎真把我当树了,在我腿上一啄一啄地找虫。我吓得嘴一扁,又要哭,伯父便冲它“咄”一声,那鸟便舍弃我,重新飞向天外去了。
不仅对我,当年小小的我已经体会到,他在父亲那里有阿耶和我都无法取代的位置。
一直以来,父亲是所有人的依靠,他便是父亲唯一的依靠。记得是我双亲冷战、阿耶回大公府居住之时,我生病,父亲不眠不休地照料。我偶尔醒来,总能看到父亲憔悴的面容和熬红的眼睛。有一次迷迷糊糊,见伯父也在榻边,先伸手摸摸我额头,又冲父亲说些什么,语气很严肃,大抵是让他去休息吃饭。
我们之间似乎存在一个无形的水域,我在水底,他们在水外,他们的声音便和我隔了一个世界。但我能感受到他们话中的情绪,感受到父亲从未流露过的软弱,和近似我迷失在噩梦时的恐惧。那只抚摸我额头的手落在父亲后背,又是后脑。我知道那会是个拥抱。拥抱其实是有深层意义的。
我父亲在伯父这里,成为被保护的一方。
那次醒来,我果然没有见到父亲。伯父守在床边,也没有像任何一个人一样去催叫父亲。他给我换过帕子,把我从汗湿的衣裳里剥得光溜溜,塞进软和干燥的被团里,又喂我吃菇类和肉糜炖的粥。我吃完粥,问起阿爹,伯父说阿爹三天没合眼了,我们叫阿爹睡一会,好不好?吃完饭阿玠也再睡一会,睡好了,阿爹就过来了。
自从我出生,父亲心里最重的一块便是我。
我很感激伯父去做看重父亲胜过我的那个人。
但他很早就离开了,没能陪我长大,也没能陪父亲老去。
伯父离开的缘故和之后的归宿,天不提,地不提,父亲不提,我不提。要愈合一块伤疤,总要借助遗忘。但一块救命的良性瘤子割掉后留下的疤痕,一块但凡呼吸就隐隐作痛的疤痕,要怎么抛之脑后呢?
于是我们只谈论修坟,对坟地应当的主人不置一词。
新的石料已经选好运到山上,父亲便领我出门。我本以为这次出行又会万众围堵,但我忘了,潮州如今正在崔鹏英治下。她晓得我们的内情,一应帮我们处理妥当。
这是我第一次来江北群山,根据从老师那边搜罗的几本堪舆之书,能判断出这是个枕山面水的福祉。父亲提着锨,让我两手空空地跟在后面。
这块墓地不大,但被暴雨破坏严重,坟包完全塌陷,只能先刨去断砖溃土再重新垒建。
听说当年伯父决意追随我父亲,只要了这块墓地。这是伯父相看后,我父亲亲手垒造的。和当日一样,他今天也不会假手于人。
我像个无所事事的孩子一样,想帮忙帮不上,只能看着父亲干活。突然,父亲像撬到一块坚硬的物体,丢开锨蹲下去。
我赶忙走上前,发现这居然不是一个空坟,一口被发酵成铜黑色的棺材从墓坑里裸露出来。
我看到父亲双手颤抖了。
他双膝跪下,手掌按在棺面上,像抓一个人的手臂。我知道当年这坟里一定是没有棺材的。我知道伯父离去后一定是不能成活的。但我也知道,父亲和我一样,心里还抱存希望,只要不去揭谜底,谜面就永远模棱两可。
直到这一刻。命运终将把多年逃避之事更残酷地丢在脸上。
我看不了父亲这样无助的的神情,也从他身旁跪下,劝:“阿爹,我来吧。”
父亲摇摇头,说:“我来。你站远些,这么多年,人肯定坏了。”
他或许在担心我的精神,或许在担心我的肺症,又或许兼而有之。这时候我不会违逆父亲,退开几步,把穿越生死之界的时刻让给他。
父亲下定决心后,动作恢复果断。他把棺面黄土擦干,掏出一把匕首,去撬四角棺钉。最后一枚钉子解放后,父亲两手扳住一侧棺盖,打开了棺。
父亲所料不错,里面躺着人。身上衣料血肉已然消散,只留下一把英俊的骨头。我看到父亲拿过帕子擦拭残土,将骨殖擦得光亮如新。我看到骨头有一种很暗的纹路,像一种颜色,也像一种碎痕。
我知道这是长生的痕迹。
但我伯父不是解掉了长生吗?早年的折磨竟留下如此深刻的痕迹吗?那我父亲呢?
这时候,父亲安静下去的双手再度颤抖起来。他抓起一段棺材的碎木,揉搓判断了片刻,突然去摸那副骨头。
后来我才知道,这副棺材应该下葬了近二十五年。而我伯父奉皇七年离开,至今不过十七年之久。
一会,父亲放下那副骨头,很久没有起身。
父亲对它说:“原来你真的在潮州。”
这本该成为野史的一桩未解之谜,今日却和这副棺材一起大白于世。父亲告诉我,伯父曾经有一段无疾而终的情缘。那位岑郎让我阿耶保守他下落的秘密,而后决绝远走。在奉皇七年,我父亲病重之时,哀求阿耶将岑知简下落告知伯父。所有人都以为伯父离开是去寻找他。
阿耶说,他在潮州。
果真在潮州。
我和父亲在沉默中知悉了这段真相。岑知简离开时已经命不久矣,他没有回故乡华州,而是把潮州作为自己的埋骨之地。他在我伯父的墓穴里等待他,像在新婚的洞房里等待他。生不同寝死同穴,我伯父下葬之日,本该为他们再会之时。
但谁都无法预料身后之事。伯父为我父亲配置解药,无法扛过良心的谴责,提前走向死亡。
我突然感觉不对劲。
我伯父离开长安,走向死亡,又该走向何处的死亡?除了潮州,他还有什么归身的地方?
但如果他在辞宫之后回到潮州,为什么这处墓穴不是一个合葬之坟?他现在身在何处?
我看见父亲像一块墓碑树在原地,陷入沉思。
抱着这个疑问,父亲帮岑知简重砌坟墓,没有将他埋得很深。
如果我伯父还活着,最后一锨土该他去施。如果我伯父已然死去,不久将是开坟合葬之日。
太阳完全升起,山林间本就稀薄的凉雾弥散殆尽。父亲回到院中,先去问守院人,奉皇七年后有没有我伯父的消息。
那条五十余岁的汉子本是潮州营的旧人,没想很久,真的给出答案。
奉皇七年底,我伯父曾经来过一趟。
我父亲声音一下子紧绷起来:“他干了什么?他去了哪里?”
守院人说:“梅统领和将军一样,也去了江北。”
我和父亲对视一眼。那他不可能不察觉坟穴的异常。
他一定知道岑知简葬在那里。
父亲追问:“然后呢?”
“然后梅统领要了一壶酒,让我转告一句话给程……给逆贼程忠。他说:‘请助我履践玉升三年之诺。’”
父亲问:“什么诺?”
守院人摇头,“卑职不清楚。只知道程逆收到消息后,连夜赶来一趟。第二天他要了一把铁锨和一张草席,派人把院门封锁。直到日落才出来。”
守院人说:“自那之后,我再没见过梅统领。”
父亲神色复杂,似乎怀着更可怕的揣想。他尚不知道真相,但我已经知道。
我抬头,看那梅树枝叶摇曳,它笼罩我父亲,像一个撑伞的身影。我想起有关这株梅树的秘密,它在我父亲锦水鸳濒危之时一夕枯死,又在多年之后重焕生机。
我或许是前半个谜面的谜底,那后半个呢?
这一刻,一缕灵感闪过,一段树梦的碎片重新溅在我身上。
我叫一声:“爹。”
父亲抬头看我,又顺着我的目光,看向这棵梅树。
我无法描述父亲的眼神。
他凝视许久,从树下跪倒,伸手抚摸那条裸露在外的根茎。
我和伯父梅道然一前一后,嫁接了这棵梅树的生命。时隔多年,他终于找到岑知简,却放弃合葬,去践行为救我父亲而做出的重诺。
为了我父亲,他杀死了做树的我。还是为了我父亲,他成为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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