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宫廷动乱被夷灭在最靠近成功的时刻,昔日的神祠也成为一座华贵监牢。萧玠作为探监者踏入门槛时,仍听到郑挽青平和优美的诵经声。
祝颂结束后,郑挽青并没有回头,但脑后像有一双无形的眼睛。
他说:“你果然是站在门下的人。但我很奇怪,你是怎么做到的?”
萧玠说:“大宗伯,你是个虔诚的信教徒,但不意味着整个神祠都是。很多入庙的宗伯宗姬,只是为了锦衣玉食,为了爬到一个受人尊崇的位置。撬开他们的嘴,甚至不需要用刑。”
“你曾是个很有慧根的教徒,如果一直修行下去前途无量。”郑挽青说,“只可惜你脱离了圣洁的神道,一心要掉到尘世的泥淖里。”
“大宗伯弑君叛国,难道不是泥淖的根底吗?”萧玠说,“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你居然借助神明之便,帮助西琼豢养影子这种凶器,还用来叛乱你自己的军民。”
郑挽青说:“但你还是想到了。哪怕你用过时的经验,错估了他们如今的战力。”
萧玠颔首,“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陛下伐琼一战中,影子这样强悍的战力,并没有发挥出应有的抵御作用,甚至除却几个西琼近卫之外,根本没有作战队伍出现。我先前揣测,段氏姐弟把所有影子派去保护段元豹,但也讲不太通。要保护一个痴儿,压根用不了这么多的影子。只有一个可能。
“这是一支由你和西琼共享的队伍,在段氏姐弟要使用的时候被调离了。”
萧玠看向他,“阿寄被段映蓝做影子试炼过,但他身上并没有开背的痕迹,我只能推断,有高人研制出了长生蛊种植的新方法。除了郑先生你的医术神通,世间何人能成此事?你们需要训练一支隐秘的队伍,不能给外界留下把柄。你把它作成了一种丸药,但这意味着,你可以添加其他东西,哪怕他们在段氏姐弟手中,也能为你所用。不然,很可能会得到一个异常惨烈的结局。可叹段氏姐弟自诩玩弄人心,最后竟被你玩于股掌之中。
“而你们合作结束——或者说决裂的原因很简单。”萧玠说,“她许诺你的光明王印是假的,你提前发现了这件事。”
她以此要挟秦灼合兵抵御萧恒,不成,便在南秦掀起满城风雨,指摘秦灼遗弃王印。也是以此,她让郑挽青为其所用,多年蒙在鼓中。
好一个空手套白狼,将南秦的君权神权都桎梏其中。
萧玠道:“西琼对你亦有冤仇,你居然还敢接纳阿猛等人的投奔。你不怕事成之后,他们反戈一击吗?”
郑挽青道:“梁太子也说过,我有牵系他的法子。我能够善用这支队伍,就像我能够善用罂粟一样。”
“善用罂粟招揽信众,善用影子谋弑君主,所谓的善与不善,还不是大宗伯你的自我判断吗?”萧玠道,“前段时间我一直想是谁能在光明台做手脚,考虑的基本都是大王的近身和亲信,认为他们才有动手的时机。但你手上有影子,那一切就说得通了。对他们来说,在宫中松几个榫卯和锯几根柱子,是很简单的事。而且我知道,影子有一套和动物相处的本领,既如此,通过动物行为预知地动,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当时还想,既有如此之能,为什么不直接杀掉大王?因为你们的目的并不是只是大王死,而是推立一个虔诚的、肯尊奉光明的新君。你觉得他正把国家引入歧途,你觉得杀一个背离神旨的君王是正确的,哪怕你受惩罚,也是为了万千百姓的幸福而做出的牺牲。”萧玠问,“你真的是为百姓幸福吗?如果你真能预知地动,你为什么用在杀人而不是救人上?”
他深深呼吸:“你是大宗伯,你的话几乎等同于神的谕旨,但凡你告诉朝廷地动可能发生,明山守备会立刻组织百姓撤离到安全地带,那才是成千上万条活生生的人命!”
郑挽青说:“你还是不明白,天灾是神的意志。对神的意志,只能顺应,不能反抗。一旦反抗,会有更强烈的怒火爆发。到时候就不只地动涉及的明山地带,整个南秦都要为之倾覆。”
萧玠说:“既然如此,世上为什么有君主,为什么有人治?你如果只需顺应神的意志,又为什么那么早就勾结段映蓝?就为一块不知真假的光明王印?”
郑挽青道:“她当时的条件对南秦有益。就像罂粟,只有愚人才会避若猛虎,智慧者运用,则会有所增益。”
萧玠道:“你知道百姓不是全部智慧。难道对你来说,他们就该受毒害,如同蝼蚁?”
郑挽青看向他,“梁太子,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并不是喜欢耀武扬威之人,如今踏足此地,只是为这些人鸣不平吗?”
萧玠摇头,说:“我只是不喜欢有困惑。我不明白你和大王政君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如此穷凶极恶。现在我明白了,你不恨任何人,你只是在做认为正确的事。但你始终也是利用了尘世的权柄,却蔑视所有被你利用的人。你利用聂亭来联系虎威旧部,希望组建一支效忠神明的世俗军队,但没想到那块暗神宝印和所谓的继承人都是假的。你利用褚玉绳对秦晟的忠诚来争夺君位,但没想到他和秦晟有世人都不知道的秘密。你利用段映蓝,但没想到她最后要你里应外合发动南秦联手攻梁——根据你身边宗伯的供述,这才是你和段氏决裂的根本原因。你利用秦华阳的身份诱骗我,试图取得我的信任,但你完全没有靠拢他个人形象的打算。我把这一切告诉阿寄后,他就像我证实,第二个所谓的秦华阳一定是假扮。
“你应该感觉出来,我在途中对你生疑。但你用地道的南秦信仰掩饰过去。当时我和你一起疏忽了一件事:这只能证明我对面的是个虔诚的信教徒,却不能根据他信奉光明宗就确定他是秦华阳本人。那天我递所谓的光明火给你,你不肯接,因为在光明教义里,诵经之火只有父母爷娘寿日能受。”萧玠说,“但那天是六月初一。如果我对面的是秦华阳,怎么会不记得,那天是镇国将军的生日?”
萧玠看到,郑挽青眼睑颤动一下。
萧玠叹口气,说:“还有,你利用温吉政君对权力的狂热,但你没想到,她对秦公的忠诚更是固若汤池。你以为恋栈权位等于毫无感情,你和所有人一样,不相信她对储位毫无染指之心。”
萧玠顿了顿,“你以为秦寄是怎么在金河祭里活下来的,真的是命大吗?”
“是秦华阳买通了你身边的宗姬,给他割腕放血的时候,避开了致命的大经络,把准备好的血包交给了他。”萧玠说,“如果秦温吉想要自己的儿子继位,比你们任何人想象的都要轻而易举。”
郑挽青叹道:“事到如今,梁太子与我言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萧玠笑了笑:“如果你真的是一个乱臣贼子,当然没有意义,但你是真的虔诚。你真的觉得自己代表了所谓的神旨。你对秦公并没有私人的反对之情,只是无法容忍光明神的权威被一个人君挑衅,才代神行使废立之权。这是光明宗旨里明文书写的,你觉得你才是正义。
“但大宗伯,你还记不记得,你是如何成为大宗伯的?”
郑挽青平静的脸色终于出现变化。
他抬头看向萧玠,萧玠正毫无起伏地陈述:“奉皇八年,也就是承明二年,秦公大病一场,不得不卧榻修养。他把军权和朝政交托给妹妹,这是无可置疑的事。所以几个大贵族要争取他手中的宗教之权,在南秦,宗教有着至高的能力。而且秦公负责的祭祀,按照教义,政君身为女子不能主持,按照礼制,需要交到大宗伯手中。而上任大宗伯离世后,这个位置一直悬空。权贵们纷纷推选自己的子弟试图竞争,这时候秦公下令,采用最古老的法子,收集南秦十五岁以下男孩的姓名生辰,以金签摇取十名圣童,在光明台讲经布告后,选定真正的大宗伯。
“这样,你,刚好十五岁的郑挽青被摇签选中,你从小卓越的讲经能力让朝野上下无人质疑,就这样走上大宗伯的位置。”
萧玠拿出一支签筒,跪在一旁的蒲团上,说:“现在在你的神王面前,我要请他找出一个弑君的罪人。”
萧玠做完一个祝祷,开始摇动签筒。
哗啦哗啦的金签碰撞声里,一支签子一跃而出,轻盈地坠落在地。萧玠举起来看看,亮出那个名字——
郑挽青。
萧玠看到郑挽青两个眼睛像滚动的琉璃珠子一样几乎脱出眼眶。他笑了笑,将签子放回签筒,安慰道:“一次说明不了什么,要看神王判罪的决心。”
他又摇动起来,一次、两次、三次。
签子跳跃出来。
郑挽青、郑挽青,还是郑挽青。
萧玠说:“看来神王判你有罪。”
郑挽青道:“你在签子上做了手脚。”
萧玠将刻有郑挽青姓名的签子再度取出来,说:“你说对了一半。这支签不是纯金,而是镀金,内里是铅芯,手法到位可以确保每次更重的这一支先被摇出来。但这不是我做的手脚。
“这就是当年选中你做圣童的那支签子。”
萧玠从袅袅香烟中站起身,凝视郑挽青的神态和低眉神像几乎如出一辙。
“你以为你是上天选定来废立人君的,恰恰相反,是人君选择了你。并不因为神明之意,只因为你姓郑,是郑永尚公独传的子孙。”
萧玠将那枚签子丢在地上,金漆的剐痕下露出铅黑色的实心。
萧玠说:“大王慈悲,恩赐你在这座祠庙中供奉光明神直至终身,就当报答你对我、对秦寄的救命之恩。段元豹喂给他训练影子的蛊药只能延缓他的发作,真正为他解毒的是你。你是什么时候救的他,又是什么时候准备舍弃他?”
郑挽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就像萧玠本身也不是为了索要答案。他离开前,最后道:“从今往后,不会有人打扰你清修。这里即将成为宫廷禁地,我是你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郑挽青当时是什么反应,萧玠没有留意。踏出门槛时他听到一阵唳叫,飞鸟掠过太阳,一股脑冲远处山峰冲去,变成一枚雕刻成神像形状、轰然坠落的棋子。
这不会给萧玠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对他二十四年朱墙生涯的经验来说,它只是一幅常见的宫廷晚景。
***
光明台还在修缮,秦灼便在相对完好的白玉台下榻。而梁帝父子要如何招待,他并没有下达明旨。官吏们难以揣测君心,战战兢兢间,被前来探望的镇国将军赶走了。
陈子元保持了对外人高深莫测的态度,说:“别探头探脑了,大王自有安排。”
赶走众臣,他便大步进屋,心道幸亏没个登殿上奏的。屋里,梁太子正跪在秦灼脚边,将一碗寿面捧到他面前请他吃。
陈子元一拍脑袋。
对了,今天八月十五,秦灼的寿日。
这一段乱成一锅粥,结果把这茬给忘了。还得是人家亲儿子,兵荒马乱,还记得擀寿面给他老子吃——虽然南方生日很少吃面食。
陈子元迈步要走,便听屋里喊:“干什么去?”
陈子元脚步一顿,已听秦灼继续道:“你把他护得好,就当给我送礼了。过来,有话问你。”
陈子元这才上前,见两人坐在罗汉床上,便往跟前的椅子里坐了。他扫了两眼,问:“阿寄呢?”
“他手伤了,刚服药。”萧玠道,“我叫他先歇息,一会再过来。”
陈子元奇了:“他倒肯听你的话。在家里倔的,谁制得住他。”
奇怪的是,萧玠脸上不太自然,那种神色很难形容,如何也不该是放在一个关系别扭的兄弟身上。
这一会,秦灼已经将面吃完。他肩部受了刀伤,没有见骨,已经包扎好了。秦灼另一只手握着萧玠,听陈子元那大嗓门不由蹙眉,“你轻声点,吵人。”
陈子元腹诽,我几十年都是这声量,你今天才嫌吵,突然福至心灵——吵人,什么人?
他往内殿瞭了一眼,隔着屏风看不真切,却也醒悟了。
秦灼不动声色看他一眼,转而摸了摸萧玠的脸,柔声说:“阿玠也回去睡一会,好吗?这些日没睡一个好觉吧?”
陈子元还记得上次萧玠初来对秦灼扭股糖似的不肯放手,以为如何也要再哄一会,结果萧玠规规矩矩答应了。临走前还冲自己躬了一下,说:“此番仰赖姑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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