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秋停送客回来,感觉屋子里一片死寂。
“陆瞬,人走了。”
他语气如常,冲着不远处轻轻道了一句。
打碎东西的人毫无动静,贺秋停站在客厅等了一会儿,仍不见陆瞬出来。脊柱深处的疼痛还在疯狂蔓延,他低低地叹了声,不得不用拳头用力地抵住腰椎,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僵硬,几乎是挪着过去。
“陆瞬。”
推开房门,刺眼的晨光倾泻而下,映着双泛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了过来。
贺秋停握着门把手,垂下眼睫,看见地上那片狼藉后,嘴角微乎其微地抽了一抽。
是贺继云生前最喜欢的青花瓷瓶。
摔碎了,散落成锋利的一片片。
贺秋停的喉结慢慢地滚动两下,再抬起眼时,脸上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他用目光上下打量一番陆瞬,柔着嗓音问了句,“没受伤吧?”
陆瞬早已适应贺秋停的这种平静,曾以为这是他的性格底色,但是此时此刻,这种平静第一次让陆瞬感到了毛骨悚然。
“我都听见了。”
陆瞬声音干哑,带着压抑过后的沉重,说得越发艰难,“贺秋停,你是打算把天穹城项目做完就…不活了,是吗?”
贺秋停看着他的脸,一时间感觉周围的环境都开始失真羽化,只有陆瞬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无法忽视分毫。
呼吸不自觉地屏住,贺秋停无声地注视着面前的人。
他想告诉陆瞬,心理医生的话听听就好了,都是一些猜测和推断,没有任何依据的。
他也想当成玩笑一语带过,说自己是个热爱生活、乐观积极的人,从来不会轻视生命,更不会产生**这种愚蠢的念头。
但是在当下这一刻,他表达不出,面对陆瞬那双感情满到要溢出来的眼睛,他说不了谎话。
漫长的沉寂后,才从齿缝间极其微弱地吐出几个字。
“现在没有这样想了…”
曾经,贺秋停的确清醒而冷静地,预演过死亡。
这种死亡在他看来,并不能算作是悲观,既不是目的,也不是方式,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种选择,一种程序运行到了最后,合乎逻辑的关机指令。
贺秋停一直把自己当作是机器。
这台机器一刻不停地高速运转,严格执行着各种指令,这么多年来,容错率几乎为零。
贺秋停不允许它犯错,也不允许它逃。
机器怎么会逃。
…
十五岁的贺秋停想过逃避。
父亲死后留下了一屁股债母亲毫不留情地把他抛弃他跟着奶奶被追债被几个凶神恶煞的追债人半夜三点砸门恐吓一口咬定了他作为贺继云的独生子必然继承了巨大的资产。
但现实却是贺继云只给他留下了一封信信上他告诉贺秋停往后必须赢因为输家不配活下去。
赢家才配活着。
过去的贺继云在贺秋停眼里宛若神祇一般存在。贺秋停仰望他尊重他从来不曾违逆他并且励志之后也要成为他。
然而所有的信仰
恨意从废墟里滋生霎时间淹没了所有的爱意和痛楚只剩下一道越发刻骨的执念。
父亲要他必须赢才配活着?
好那他就赢。
不惜任何代价地去赢赢得彻彻底底赢得光芒万丈。
然后再亲手选择死亡。
他想要以最成功的姿态去执行贺继云口中那个输家才该有的结局将这份胜利本身化作对父亲最声嘶力竭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反叛。
对贺秋停而言那才是他活下去的意义。
因为在他的世界里活着是比死亡艰难百倍的事。
什么都要靠自己也只能靠自己。
他既已偏离原本的轨道选择做一台机器那便注定会被压力和苦难所笼罩从而看不到生命本来的乐趣。
在贺秋停的机器指令里照顾奶奶是他的职责事业成功者才能选择死亡不成功就必须忍耐。
陆瞬的出现像一道强行植入的陌生代码试图更改他的程序让他零星蹦出过一点儿念头来觉得活着好像也有活着的滋味。
好像…还不错。
机器被爱之后也是会融化的坚硬冰冷的金属外壳层层褪去露出原本的人类内核露出更加柔软的心脏…
贺秋停蓦然发觉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
“现在没有这么想那就是过去想过过去是怎么想的?”陆瞬盯着他的眼睛追问。
“什么时候算过去现在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说话啊。”
陆瞬双眼通红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起整个**脑充血连拇指都开始发麻“贺秋停项目做完
你要干什么,啊?”
陆瞬表情很冷,带着些许发泄意味的声音中气十足,可贺秋停看得见,他在发抖。
在肉眼可见的…害怕。
不同于贺秋停生病,可以治疗,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医生,总归是有周旋的余地。但是如果贺秋停自己不想活下去,那才是最不可控制的事。
“所以,你根本不去爱惜自己的身体,在李风那儿一边吸氧一边还要审方案,你完全把自己当工具是不是…”
“那我呢…我算什么。”
陆瞬的声音陡然失去力气,只剩下一声难过到极致的气音,轻得几不可闻,“你给我的交代,就是你的全部资产吗…”
他原本是想不明白的,不明白为什么贺秋停这么年轻,就提前签好资产转让书,连同遗嘱一并锁进保险柜,还把一切一切安排得那么妥当。
他也想不明白,贺秋停的事业已经很成功了,为什么还要在资金没那么充裕的状态下,冒险去和港资抢天穹城项目,非要啃下这块硬骨头。
陆瞬不明白贺秋停为什么把工作看得这么重,跟不要命一样,除了工作就没有其他在意的事。
如今,那些困在他心底许久的谜团,忽然之间就有了答案。
原来贺秋停所做的一切一切,都是在为他精心策划好的死亡铺路。
他小心翼翼靠近、努力想要温暖、决定要共度一生的那个人,原来早就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不声不响地掘好了坟墓。
陆瞬一时间遍体生寒,冻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痉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的…”脏话伴随着胸腔炸开的剧痛和窒息感,低低地冲出口。
迸发的瞬间,滚烫的液体也再抑制不住,汹涌地漫上眼眶,陆瞬偏过头,将牙关死死地咬着,把喉咙的酸涩咽下去。
他抱着一丝贺秋停会给他解释的期待,不曾想到竟是真的。
“贺秋停…”他颤着声音,忍着心脏的闷痛,一句话磕磕绊绊说了许久,“你…真的…很会伤人…”
贺秋停沉默地绕开地上的碎瓷片,上前一步,没有任何犹豫,忍着脊柱间弥漫的剧痛伸出了双臂,很轻地把处于崩溃边缘的人抱进怀里。
抬胳膊的动作僵硬,疼得他深吸一口气,可还是稳稳地托住了陆瞬的后脑勺,一遍遍抚摸过那紧绷的后颈。
“对不起。”
“对不起。”
贺秋停说了两遍对
不起。
想对眼前这个人说也想对三年前自己闯入陆瞬的生活道一次歉。那时的他并不具备爱人的能力在一起的初衷
接触陆瞬和他在一起会让贺秋停觉得似乎还没有彻底脱离原来的那个自我。
什么都变了他的梦想他的轨迹他总归是想要抓住一些不变的东西。
于是手忙脚乱地抓住了陆瞬。
陆瞬垂着眼睛努力调节自己的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仍然无法消化这个恐怖的认知。那个睡在自己枕边、看起来强大得无坚不摧的贺秋停脑子里居然计划着死亡。
“陆瞬。”
贺秋停的声音听着很轻却又不失分量。
他托着陆瞬后脑勺的手微微用力将那偏转过去的头轻轻地扳了回来“看着我。”
陆瞬被迫抬起眼睛通红的眼睛里仍然带着未散去的恐惧夹杂着许多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愤怒也有无能无力的绝望。
贺秋停直视着他眼底的惊涛骇浪温柔平静的嗓音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进那片混乱之中。
“现在真的没有了。”
他停顿了一下也在确认自己说出口的话怕说得不够清楚于是又补充了一句“不会再有想死的念头了。”
“现在很好。”
陆瞬喉结滚了滚想要说些什么质问控诉或者只是再确认一遍但到头来什么也没说只是近距离地死死盯着贺秋停的眼睛。
贺秋停没有移开视线就那么被他审视良久。
陆瞬慢慢地叹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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