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函迎娶贺兰墨的第三载,贺兰氏便有了身孕。此后的岁月里,西临与北邻醪关之间,竟奇迹般地维持了相当长久的平静。这份难得的安宁,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醪关那位以怀柔与隐忍著称的国君安弦长月……
二十年前……
西临王座传至第四任国君江彻。江彻膝下有一待字闺中的女儿,三公主江挽吟,姿容绝世,性情刚烈如带刺的蔷薇。彼时,醪关对西临的觊觎与刁难日甚一日。西临商队在边境屡遭劫掠,损失惨重;在两国共设的榷场上,醪关商人更是结成同盟,步步紧逼,处处设障。西临商人惯用的各个击破之法已然失效,江彻深知,唯有从醪关的最高层入手,方能破解这困局。
于是,一道冰冷而残酷的旨意降下:将三公主江挽吟远嫁醪关,成为那位年逾古稀的醪关国君的新后。醪关人虽以长寿著称,七十余岁换算中原体质,亦是知天命之年,垂垂老矣。而江挽吟,正值双十年华,如花绽放。更令人心碎的是,她早已心有所属,与西临国都临江赫赫有名的才子、刘侍郎家的独子刘辰情投意合,私定终身。刘辰其人,文采斐然,风姿俊秀,是临江城人人称道的玉郎,与公主站在一起,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江挽吟曾不止一次地向父王吐露心迹,恳求成全,换来的却是一次比一次更冰冷的沉默和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父王!我不嫁!我死也不要嫁给那个行将就木的老鬼!”金銮殿上,江挽吟不顾宫规礼法,跪伏在冰冷的金砖之上,泪如雨下,声音凄厉,字字泣血。往昔高贵的头颅此刻深深垂下,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
王座之上,江彻面沉如水,眼中是帝王不容置疑的冷酷:“放肆!你以为这般哭闹便能改变什么?父王素日疼你,纵你,可你别忘了,你是西临的公主!这临江城的繁华,西临百姓的锦衣玉食,哪一样不是供奉着你?享万民之奉养,便需担万民之重责!岂能如此自私,只图一己之私情?”
江挽吟猛地抬起头,泪水冲刷过的脸庞苍白如纸,眼中却燃烧着绝望与愤怒交织的火焰。她冷冷地、一字一顿地从齿缝中迸出:“我!不!愿!意!这根本不是什么为国为民,这只是你满足权力欲望、巩固江氏江山的筹码!要我嫁他?休想!”
“逆女!”江彻勃然大怒,额角青筋暴起,不敢相信素来宠爱的女儿竟敢如此忤逆顶撞。盛怒之下,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发黑,头痛欲裂,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他慌忙扶住沉重的王座扶手,厉声嘶喊:“内侍!养神汤!快!”
内侍战战兢兢奉上温热的汤药。江彻仰头饮尽,苦涩的药汁滑入喉中,那剧烈的头痛才稍稍平息,但心头的怒火与失望却丝毫未减。他抬眼望向阶下,江挽吟看到他痛苦扶额的一瞬,眼中本能地闪过一丝心疼,但旋即又被父王的无情所冻结,心肠重新冷硬如铁。
“你,”江彻的声音带着疲惫后的狠厉,不容置喙,“回去收拾行装,后日,启程出嫁醪关!此事已定,由不得你!”
江挽吟闻言,竟缓缓站起身来。她不再哭泣,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破碎的、带着嘲讽的冷笑。她挺直脊背,如同寒风中不肯折腰的青竹,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目光如冰锥般刺向王座上的父亲:“嫁?呵,父王,晚了。我嫁不了!”她抬手,轻轻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大殿,“因为……这里,已经有了孩儿。”
“孽障!”江彻目眦欲裂,拍案而起,巨大的声响在大殿中回荡,“是刘辰!朕要将这不知死活的狂徒千刀万剐,活剥了他!”暴怒的帝王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殿内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然而,仅仅一瞬,江彻眼中暴戾的怒火竟奇异地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算计。他缓缓坐下,甚至露出一丝看似慈和实则令人心寒的笑容:“晚吟啊,”他唤着她的乳名,语气轻柔得像在哄劝不懂事的孩子,“没用的。无论这孩子是谁的骨血,刘辰……都必死无疑。”他顿了顿,欣赏着女儿瞬间惨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体,“除非……”
“不!不要!父王!求求你!放过他!别杀他!”江挽吟的心理防线在父亲精准的威胁下彻底崩溃,所有的骄傲与反抗土崩瓦解。她瘫软在地,膝行几步,绝望地抓住龙椅的鎏金扶手,仰望着江彻,泪水汹涌而出,“我嫁!我什么都答应!求您别伤害他!求您了!”
江彻满意地看着女儿驯服的模样,俯身亲手将她扶起,动作甚至带着一丝虚伪的怜惜:“这才是父王的好女儿。放心,只要你乖乖出嫁,到了醪关,按父王交代你的去做……刘辰,还有你腹中的孩儿,都会平安无事。”他压低声音,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醪关王庭,父王早已布下暗棋,不会让你孤身涉险的。这孩儿……暂且留着吧,或许……日后还用得上。”那“用得上”三个字,轻飘飘的,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出嫁那日,临江城被刺目的红所淹没。十里长街铺满红毯,树上缠绕着鲜艳的锦缎丝绦,仿佛要将整座城池燃烧起来。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在道路两旁夹道肃立,仪仗威严,鼓乐喧天。这是西临公主最盛大的送嫁,也是一场盛大的献祭。
无人知晓,在某个不起眼的街角阁楼上,临江才子刘辰凭栏远眺。他面色惨白如纸,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顶装饰着龙凤呈祥、象征着无上尊荣却也昭示着无边绝望的华丽凤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渗出,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那凤辇里坐着的,是他此生挚爱,腹中怀着他的骨肉,却被迫走向另一个垂暮老者的怀抱。他知道,无形的刀锋早已悬在他的颈项之上,他不能有任何异动,不能发出任何声音,甚至不能流露出半分悲恸。他只能像一个冰冷的木偶,看着心爱之人走向深渊,心如刀绞,却只能隐忍不发。这份屈辱与痛苦,将伴随他一生,成为永不愈合的伤口。
新婚之夜,醪关国君安弦老迈的脸上布满屈辱的阴云。他枯槁的手指几乎要捏碎手中的玉如意。西临竟敢如此折辱于他!用一个身怀六甲、心有所属的女人来搪塞和亲!这不仅是对他个人尊严的践踏,更是对整个醪关王室的侮辱!
狂怒几乎冲破理智。他恨不得立刻下令,发兵踏平西临!然而,岐山之役的惨败阴影仍如跗骨之蛆。那一战,他不仅失去了最骁勇善战的长子,更失去了朝野上下的信任。如今的朝堂,暗流汹涌,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其中不乏西临安插的细作。若贸然开战,胜算几何?若直接处死这个“不洁”的公主,岂非正给了西临一个冠冕堂皇、大举进攻的绝佳借口?
老谋深算的国君强压下滔天怒火,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算计。杀她?太便宜西临了。不如……留着她!利用她作为诱饵,钓出那些潜伏在醪关王庭深处的西临暗桩,再一网打尽!至于她腹中的孽种……绝无可能让它降生,玷污醪关王族高贵的血统!
于是,新婚之夜,老国君愤然拂袖而去,留下江挽吟独守空房,面对一室冰冷的奢华与无尽的屈辱。从此,她虽顶着王后的尊号,实则是被严密监控的囚徒。老国君不动声色地在她的饮食中动手脚。然而,江挽吟岂是等闲之辈?她自幼长于深宫,见惯了尔虞我诈,对老国君的伎俩心知肚明。她心中冷笑:一个行将就木、昏聩无能的糟老头子!有时,她甚至恶毒地期盼他早日归西。
为了保护腹中唯一的骨血,江挽吟展现出了惊人的手腕和韧性。她以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为由,向老国君索要了一座偏远的宫殿。随后,她动用自己带来的丰厚嫁妆和暗中西临势力的支持,亲自督建起一座名为“雪吟殿”的宫苑。殿内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仆役侍卫,皆由她亲自挑选,层层筛选,确保尽数掌握在自己手中。雪吟殿,成为她在这苦寒北国唯一的堡垒,也是她腹中孩儿唯一的庇护所。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雪吟殿内,江挽吟正经历着撕心裂肺的产痛。殿外人影幢幢,气氛紧张而忙碌。
就在这最混乱、最脆弱的时候,老国君终于按捺不住了。“生产之时,殿内必然忙乱,正是下手良机!”他眼中寒光一闪,派出了精心豢养的刺客,意图在混乱中制造意外,让那孽种“自然”夭折。
刺客身手矫捷,趁着夜色和混乱潜入了雪吟殿。然而,江挽吟苦心经营多年的堡垒岂是易与?刺客甫一进入内院,其陌生的面孔和鬼祟的行径立刻引起了警惕。殿内仆妇大多是她从西临带来的心腹,眼力非凡。刺客见行踪暴露,仓惶逃窜,情急之下,竟误打误撞闯入了专门为新生儿准备的暖阁——婴儿房!
看着摇篮中那个裹在锦缎襁褓里、睡得香甜、小脸如初绽桃花般娇嫩的小婴儿,刺客心中一喜:“真是天助我也!”她拔出淬毒的短刃,正要扑向摇篮。然而,婴儿房内伺候的嬷嬷、奶娘、宫女竟有七八人之多,瞬间将她团团围住!
“有刺客!抓刺客啊!”殿外响起了尖锐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
刺客心知任务失败,自己已陷入绝境。看着周围虎视眈眈、面露惊怒的仆妇,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猛地撞向房门!“砰”的一声巨响,厚重的殿门被撞开!霎时间,北国凛冽如刀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疯狂地灌入这温暖如春的婴儿房!
寒气侵袭,襁褓中的婴儿受到惊吓,哇哇大哭起来。殿内殿外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无数双眼睛瞬间锁定了这个闯入者。刺客自知再无生路,在众人扑上来之前,毫不犹豫地咬碎了藏在齿间的毒囊,顷刻间便气绝身亡。
消息传到产房,刚刚经历生死挣扎、虚弱不堪的江挽吟惊得魂飞魄散!她不顾产后剧痛和虚弱,挣扎着从产床上爬起,披头散发,赤着脚,跌跌撞撞地冲向婴儿房。看到被寒风侵袭、小脸冻得发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儿,她的心都要碎了!她一把将孩子紧紧搂入怀中,用自己温热的身体去温暖他,泪水混合着冷汗滴落在婴儿娇嫩的肌肤上。她恨!恨老国君的狠毒,更恨自己的疏忽!为什么没有多派些人手守护她的命根子!
这是一个男孩。江挽吟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望着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雪,为他取名:**安弦长月**。长月,漫长寒夜中的明月,她希望这名字能护佑他在醪关无尽的寒冬中,寻得一丝温暖和光明。
然而,那场生产之夜的寒风侵袭,终究给幼小的安弦长月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他先天体弱,又遭寒气入体,从此对寒冷极度敏感,畏寒如虎。醪关苦寒,一年之中大半时日冰封雪飘,这对常人已是考验,对长月而言,更是致命的威胁。
他的童年,几乎被禁锢在母亲精心打造的“雪吟殿”这座温暖的牢笼里。殿内常年烧着昂贵的银骨炭,温暖如春。若要踏出殿门,哪怕只是去御花园片刻,也必须提前数个时辰命人将路径上的亭台楼阁烧暖,再乘坐密封严实的暖轿。轿内铺着厚厚数层最上等的雪白狐裘,将他裹得密不透风,确保一丝寒气也透不进来。稍有疏忽,一场风寒便足以让他缠绵病榻数月,甚至危及性命。
这异于常人的脆弱,让安弦长月自幼便深陷自卑的泥沼。老国君膝下本有三子。长子英武,次子聪慧,幼子安弦宏更是天赋异禀,完美继承了醪关人高大强健的体魄和勇猛刚毅的性格,小小年纪便弓马娴熟,是国君最钟爱、也最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在父亲眼中,安弦长月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病恹恹的耻辱印记,是西临强加给他的枷锁,从未将其视为血脉,更遑论继承人选。
岐山之役,老国君引以为傲的长子战死沙场;三年前,次子又蹊跷地死在了两国交界的榷场。老国君一直怀疑是江晚吟暗中下的毒手,却苦无证据。他将所有的希望和满腔的父爱都倾注在幼子安弦宏身上,悉心培养,期盼他能成为醪关未来的雄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奄奄一息的老国君紧握着安弦宏的手,浑浊的眼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反复叮嘱:“宏儿…记住…为你的父亲…为你的母亲报仇…绝不能让醪关…毁在那个西临女人…和她那个野种手里…”他至死都认为,是江晚吟害死了他心爱的次子,也是江晚吟间接导致了废后(安弦宏生母)的郁郁而终。他刻意隐瞒了废后实则是被他亲自下毒灭口的真相,只为让安弦宏对江晚吟母子刻骨铭心地仇恨。
在身体状况稍好的盛夏,当冰雪消融,寒意稍退,安弦长月偶尔会鼓起勇气,远远地观看弟弟安弦宏的围猎。那是怎样一幅令人心折又心痛的画面啊!
安弦宏身姿挺拔如北地青松,策马驰骋于辽阔的草场,墨黑的发辫在风中飞扬。矫健的猎鹰稳稳停驻在他宽阔的肩头,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天地。他张弓搭箭,动作行云流水,充满力量的美感,箭矢破空之声锐利,能精准地射落百步之外疾飞的猎物。他开怀大笑时,爽朗豪迈,如同冰封荒原上骤然升起的骄阳,耀眼得令人不敢直视。
每当此时,安弦长月总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自惭形秽的刺痛。弟弟身上那蓬勃的生命力、那耀眼的自信光芒,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他觉得自己就像角落里见不得光的苔藓,阴暗而卑微。然而,内心深处那份对亲情、对温暖的隐秘渴望,甚至有时候会觉得自己龌龊……但心中那份情感又驱使他忍不住想靠近那轮骄阳。他会笨拙地、带着一丝讨好地喊住纵马归来的弟弟。
安弦宏闻声勒马,动作干净利落。他翻身下马,走到长月面前,依足礼数,恭敬地行礼:“王兄。”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他低垂着眼帘,目光绝不会在长月苍白病弱的脸上多做停留,仿佛多看一秒都是浪费,又或是不愿沾染那份挥之不去的阴郁。
这份刻意的疏远,像细密的针,无声地扎在安弦长月的心上。他记得,很小的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安弦宏的生母刚被废黜不久,年幼的安弦宏常常偷偷跑到生母生前居住的荒芜故园里,躲在假山后默默哭泣。小小的安弦长月,裹着厚厚的狐裘,像个行动不便的小雪球,总会悄悄溜过去,小心翼翼地递给他一块从母亲那里得来的、醪关罕见的精致点心——有时是香甜的梨糖酥,有时是软糯的桂花糕。
“你叫什么名字?等我以后当了大王,就封你做最大的官!让你天天有糖吃!”小小的安弦宏含着泪,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含糊不清地问。
每当这时,小小的长月总是慌乱地低下头,用细弱蚊蚋的声音搪塞:“我…我是厨房阿娘的孩子…”或者干脆转身跑开,留下安弦宏在原地困惑不解。他不敢说出自己的身份,那是母亲严厉禁止的,也是他心底无法言说的自卑和恐惧。
安弦宏一直记得那个偷偷给他送点心的小小身影,记得那梨糖酥的香甜滋味,那是他灰暗童年里为数不多的甜蜜慰藉。
只是,他从未将那个“厨房阿娘的孩子”与眼前这个苍白病弱、高高在上的王兄联系起来。那份模糊的温暖记忆,早已被父亲刻意灌输的仇恨和宫廷的森严等级所覆盖、扭曲。
后来,江晚吟死了。这位一生都在抗争、在算计、在保护自己儿子的女人,最终没能敌过深宫的阴冷和岁月的侵蚀。临死前,她紧紧抓住安弦长月的手,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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