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院那扇沉重的乌木门扉被推开一条窄缝时,晨曦正堪堪刺破云层,很显然这俩小只又迟到了……
金粉般的碎光筛进门内弥漫着书卷与松烟墨味的空气里。门轴发出极轻微的“吱呀”声,淹没在堂内弟子们齐声诵读经文的洪流中,像一滴水落入了沸腾的汤锅。
两个小小的身影,江尧和宋秩,几乎是贴着门框溜了进来。他们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衣领里,只盼着没人注意到这迟到的狼狈。院里人头攒动,弟子们或坐或立,捧着竹简帛书,神情专注,朗朗书声汇聚成一股沉稳而浩大的声浪,震得初生的日光仿佛都在微微颤抖。两人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逡巡,终于瞄见后排角落有两个空蒲团,如获至宝,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挤了过去,一屁股坐下,悄悄舒了口气。
宋秩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旁边的江尧,压着嗓子,气音细得像蚊子哼哼:“这……真是咱俩的位子?”他总觉得周围几个年长师兄投来的目光带着点审视。
江尧比他更心虚,眼睛盯着自己膝盖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袍子,同样用气声回应:“嘘……先坐着再说。总比站着强。”
话音未落,一个清冷渺远,却又带着奇异的熟悉感的声音,如同初冬檐角坠下的冰凌,精准地穿透了满堂书声,落在两人头顶:
“迟到了,还不静心看书?”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穿透力,瞬间让两个做贼心虚的小家伙脊背一僵,噤若寒蝉。两人下意识地循声抬头望去。
讲坛之上,墨椟师兄一身素净的天青色道袍,身姿挺拔如崖畔青松,正手持一卷竹简,目光淡淡地扫视全场。他的视线似乎并未特意落在某个角落,但江尧和宋秩却觉得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瞬间锁定了他们。墨椟的目光在他们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随即轻轻摇了摇头。
“江尧、宋秩,”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你们的座位在左首第三排。那两位师弟今日有御剑课业,位置空着。还不快些过去?”
“啊?”两人同时低呼出声,脸上瞬间腾起一片火烧云。在周围师兄们或善意或促狭的注视下,他们如同被针扎了屁股,臊眉耷眼地从蒲团上弹起来,灰溜溜地弓着腰,在一片低低的哄笑声中,挪到了墨椟指定的位置。那感觉,比在烈日下罚站一个时辰还要难熬。
一个时辰的晨读在煎熬中终于结束。墨椟放下手中竹简,开始讲授今日的经义。讲的是《道德经》中“上善若水”的篇章。他引经据典,讲水之柔韧、不争、处下、利万物而不争的品性,讲如何以此观照己身,涵养心性。道理玄妙深奥,语言却深入浅出。
然而,坐在角落的江尧和宋秩,却是越听越迷糊,越听越心焦。两人交换着眼神,里面都写满了大大的问号:不是说修仙吗?飞天遁地、呼风唤雨、长生久视……那些令人心驰神往的神通呢?怎么尽是些“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的道理?还有那些拗口的经文、繁复的礼仪……这与他们想象中剑气纵横、符箓翻飞的仙家气象,实在相去甚远。
很快,墨椟开始考察昨日布置背诵的《清静经》选段。不出所料,第一个被点到的,就是江尧。
“江尧,‘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此句作何解?又当如何持守?”墨椟的目光平和地落在他身上。
于他而言他不如磕磕巴巴的答“呃……清静……就是……心里头没杂念……”他结结巴巴,但也还算坦然……
但旁边的宋秩急得不行,趁着墨椟视线移开的瞬间,拼命对着江尧做口型,手指在袍袖下焦急地比划着。江尧瞥见他的小动作,顺着他磕磕绊绊地复述:“然后……然后天地……嗯……天地之气就会……归附?呃……持守的话……要……要心念专一?”他声音越来越小,装的也越来越像。
墨椟看着他窘迫的模样,并未苛责,只淡淡提醒道:“‘致虚极,守静笃’,心念专一只是表象,根本在于涤除玄览,使心归于澄澈空明之境地。坐下吧,回去再用心体悟。”江尧如蒙大赦,赶紧坐下。
轮到宋秩时,他站起身,姿态从容,口齿清晰地将经文释义和个人理解娓娓道来,甚至能引申出几句墨椟未曾讲到的前人注解,引得几位师兄微微颔首。墨椟眼中也流露出一丝赞许。
课毕,弟子们三三两两散去。宋秩一把拉住还有些蔫蔫的江尧,快步追上了正欲离开讲坛的墨椟。
“墨椟师兄!”宋秩声音清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着,他仰着头,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和急切,“师兄,我们……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学真正的仙法啊?就是那种……能御剑飞行,能画符召雷的?”他一边说,一边还兴奋地比划着。
墨椟停下脚步,转过身。他身量很高,垂眸看着眼前两个只到他胸口的小萝卜头,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反问道:“小师弟,你就不觉得奇怪,为何你们二人年纪尚幼,却与这些修行多年的师兄们同堂听讲?”
宋秩被问得一怔,眨了眨眼,努力思索着。奇怪?好像是有那么点……但他只以为是天枢院规矩如此,具体缘由,他确实想不明白。
看着宋秩抓耳挠腮的样子,墨椟唇角的笑意深了些许。他抬手,轻轻拂过讲坛边缘一株盆栽青竹的叶片,那叶片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碧色。“修身,乃是一生一世之功课。修仙问道,亦是如此。”他的声音清朗,如同山涧清泉流淌,“古语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心性不修,身便不正;身若不正,根基虚浮,如何能承载浩瀚仙道,窥探天地玄机?纵使学得几手法术,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沙上建塔,终究枉然一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听得有些发愣的江尧和若有所悟的宋秩,语气变得郑重:“万丈高楼平地起。这经书诗文,礼义廉耻,便是为你们筑基的‘平地’。心田若荒芜,再好的种子也难以生根发芽。心若蒙尘,再强的法力,也只会成为惑乱心智、反噬自身的魔障。”
江尧和宋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动。这番话,如同晨钟暮鼓,敲在他们懵懂的心上。虽然那些飞剑法宝依旧令人向往,但墨椟师兄所说的道理,似乎……更为根本,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墨椟看着两个少年脸上交织着恍然、思索还有一丝未消的期待,了然地点点头,温和道:“修行之路漫长,不必急于一时。今日午后,记得莫要再迟到了。”
两人眼睛同时一亮,异口同声:“修行课?”
墨椟含笑颔首:“嗯,下午有修行课。”
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两个孩子的心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和期待充满!真本事!终于要学到真本事了!早课上的挫败和迷茫顷刻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两人几乎要雀跃起来,强忍着兴奋向墨椟道谢,然后像两只快乐的小鸟般飞回了自己的竹居。
午饭是简单的灵谷饭和几样清蔬,两人却吃得格外香甜,仿佛那白饭里都蕴藏着即将开启仙途的灵力。回到竹居,按照院规,午后是该小憩半个时辰的。可躺在硬板床上,两人却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下午修行课会学什么?是控火?是御风?还是那传说中的飞剑?越想越精神,哪里还睡得着?最后索性坐起来,互相打气:“也好,省得待会儿又迟到!”
午后,两人顶着微微发青的眼圈,却是精神抖擞地第一个冲到了修行课的场地——位于后山幽谷中的“剑修场”。巨大的青石铺就的场地平整开阔,已有不少弟子在各自练习。有的盘膝吐纳,周身萦绕着淡淡雾气;有的指诀翻飞,指尖跳跃着细小的电光;更远处,竟真有师兄脚踏流光溢彩的飞剑,在低空盘旋,衣袂飘飘,看得江尧和宋秩目瞪口呆,心驰神往。
墨椟很快到来,将今日初涉修行的几个新弟子带到坪地一角。他手中托着几枚温润的玉符,讲解道:“今日所授,乃最基础亦最实用之仙法——‘灵犀引’也叫灵号,此术可催动微弱念力,接收同门以灵力传递之讯息,或为言语,或为声息,甚或模糊心念。日后传讯、预警、乃至师长提点,皆可赖于此术。莫小看它根基浅显,念力通达,方为万法之始。”
他详细讲解了催动念力的口诀和法门,又示范了几次。那玉符在他掌心微微亮起,便有清晰的话语直接传入众人脑海,奇妙无比。
轮到弟子们尝试时,宋秩凝神屏息,按照口诀默默运转那微弱的、刚刚萌芽的念力,努力去感知空气中无形的灵力波动。一次,两次……额角渐渐渗出细汗。终于,在第三次尝试时,他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蛛丝般的灵力牵引!虽然模糊,但他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墨椟师兄传递的一句简单的问候:“可好?”他心中一喜,差点脱口而出,但很快又失去感知。
再看江尧,情况却截然不同。他紧闭双眼,眉头紧锁,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他一遍遍地默念口诀,努力集中精神,试图去捕捉那虚无缥缈的“灵号”。然而,每次当他即将沉入那种空灵的感知状态时,眼前便会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冲天而起的火光,扭曲狰狞的人影,凄厉模糊的哭喊……一股混杂着恐惧、灼热和浓重血腥味的窒息感便会瞬间攫住他,将他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一丝微弱念力冲得七零八落!
他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脸色苍白,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耳边是其他弟子成功接收到灵号后兴奋的低语,还有宋秩那掩饰不住的得意眼神。
墨椟耐心地一遍遍发出测试的灵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江尧那里却激不起半点涟漪。十几道灵号过去,江尧面前的玉符依旧黯淡无光,毫无反应。周围的议论声似乎更清晰了些,带着些许不解和同情。
江尧此时真的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不敢看墨椟的眼睛,只能对着师兄尴尬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墨椟看着他苍白的小脸和强撑的倔强,心中微叹,温声道:“无妨,念力感知因人而异,快慢本无定数。回去多加揣摩,勤加练习,明日此时,再来考校。”
黄昏时分,剑修场上的人已散去大半。夕阳的余晖将西边的云霞烧成一片绚烂的锦缎,也将竹居旁那块巨大青石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江尧和宋秩并排坐在大石上,橘红色的暖光温柔地涂抹在他们尚且稚嫩、却已初显清俊轮廓的脸庞上。
“我就不信了!”宋秩握紧了小拳头,对着夕阳发狠,“今晚不睡觉我也要把它练会!明天非得让墨椟师兄大吃一惊不可!”
江尧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学着宋秩的样子闭上眼睛,努力摒弃杂念,默念口诀。然而,那恼人的幻影如同跗骨之蛆,只要心神稍一凝聚,便又悄然浮现,带着灼人的温度和刺耳的噪音,无情地打断他的努力。一次次的失败,让沮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心头。
第二日清晨,天色尚是蒙蒙青灰,启明星还挂在天边。竹居的门便被轻轻推开,两个小小的身影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顶着微凉的晨风直奔天枢院。这一次,他们终于赶在了书声响起之前,踏入了院门。晨读课上,两人格外专注,不仅大声诵读着今日的经文,还趁着间隙,偷偷在竹简背面默写着昨日那晦涩的“灵犀引”口诀。
晨读结束,墨椟果然单独叫住了江尧和宋秩。他并未带他们去喧闹的剑修场,而是引着两人穿过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竹叶沙沙作响,露珠在晨光中闪烁如碎钻。一条蜿蜒曲折的竹造浮桥架在清澈见底的溪流之上,通向溪水中央一座四面环水的玲珑小亭。亭子四面通透,唯有竹帘半卷,清风徐来,带着水汽与竹叶的清香。亭外水面上,几株青翠欲滴的修竹破水而出,亭亭玉立,竹影倒映在如镜的水面上,更添几分清幽静谧的意境。
“哇……”宋秩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好奇地四处张望。江尧也忍不住被这空灵的环境吸引,暂时忘却了心头的压力。
墨椟看着两个少年眼中纯粹的惊喜和好奇,清冷的眉宇间难得地晕开一丝柔和的笑意,如同初春湖面化开的薄冰。“此处是竹亭水榭,最是静心凝神之所。接下来,需得屏息凝神,努力去‘听’了。”他的声音也放得格外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亭中的宁静。
墨椟盘膝坐下,示意两人也如法炮制。他闭上双眼,双手结了一个简单的手印。无声无息间,十几道无形的、带着墨椟特有清冷气息的灵号,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悄然扩散开来,弥漫在小小的亭子之中。
宋秩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沉静下来。他摒弃杂念,将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听”的意念上。很快,那熟悉的微弱牵引感再次出现,虽然依旧模糊断续,但他能清晰地捕捉到灵号中传递的简单词句:“竹”、“露”、“静”……他心中一喜,睁开眼,看向墨椟,将听到的词语一一复述出来。
墨椟赞许地点点头:“很好,宋秩。念力已可通达,感知虽弱,方向已明。你今日便不必在此了,可去修行院‘万象阁’一层,那里有基础引气、凝神、锻体的法门图录与前辈心得。自行揣摩练习,若有实在不通之处,可随时来问我。待根基稳固,灵力积蓄达到一定火候,自有师尊亲自为你们点明前路。”
宋秩一听,先是呆住了。万象阁!那可是存放着无数基础乃至进阶法门的地方!自行修行?这意味着他正式踏入了修行之门,不再局限于这小小的“灵犀引”!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嘴角抑制不住地高高扬起。但他很快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旁的江尧。
江尧依旧紧闭着双眼,眉头紧锁,额角青筋微跳,小脸上满是挣扎和痛苦的神色。显然,他又陷入了那无形的障碍之中。宋秩眼中的兴奋淡去,掠过一丝担忧。
江尧似乎感应到宋秩的目光,他猛地睁开眼,恰好对上宋秩关切的眼神。他心中一涩,脸上却瞬间堆起一个满不在乎、甚至带着点挑衅的笑容,故意朝宋秩挑了挑眉,仿佛在说:看什么看,小爷好得很!
宋秩被他这故作轻松的笑容噎了一下,原本的担忧瞬间被少年人那点小小的骄傲取代。他立刻也扬起下巴,得意地努了努嘴,仿佛在宣告:哼,等着瞧吧!然后朝墨椟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踏上浮桥。小小的身影在青翠的竹影与水光中渐渐远去,步伐轻快,带着初窥门径的意气风发。
浮桥微微晃动着,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如同一声叹息,落在江尧的心上。他望着宋秩消失在竹林小径尽头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的憋闷都排出去。他重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子里翻涌的失落和无措。说什么呢?好像说什么都多余。
墨椟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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