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两个月内,小福居的酒价是涨了又跌、跌了又涨。
先涨是因为那天下第一庄兴办赏剑大会,用的便是小福居的大庐酿,不仅如此,传闻就连天子大祭用的都是它家的七合鬯,城里不少人都跟着凑热闹,酒价便也跟着水涨船高。
可没过多久就听说那都城祭天地的仪式没办下去,说是祭祀用的酒水出了问题。祭祀的酒水从何而来?不正是九皋城的七合鬯吗?这可坏了事,买了酒的忐忑不安,没买上的幸灾乐祸,酒价又跟着落了下来。
眼瞧着日子一点点过去了,但凭那酒价涨了又落,小福居的老板依旧不动如山、日子照旧,就连门前垫脚用的破砖头都没挪过半寸,也不见那都城的人来兴师问罪。如此一来,坊间便又都传,那小福居背后有靠山,说不准是皇亲国戚呢,就算酒水有问题也能遮掩过去。城里那些人听了这风声又蠢蠢欲动起来,借着买酒同老板东拉西扯,酒价又悄无声息地涨了回来。
酒价颠簸,大不了不喝便是,可这粮食却是省不得的。入秋后,那下得人心里发慌的大雨虽渐渐稀薄,可泛滥的水道、堰塞的河湖却一时半刻无法疏通,粮价涨回了去年初的水平后再没下来过。所有人都道:这个冬天怕是不好过呀。
日子不好过,乐子还得听。
守器街听风堂那位掌柜不在了之后,这城南很快便有了新的说书人。虽然换了人,但换瓶不换酒,一开口倒出来的还是那点透着酸腐味的旧事。
“史书中记载过万千山川河海,万千山川河海间又有江湖无数。在这无数江湖之中,要数那龙枢郡九皋城的江湖最是奇怪……”
年轻的说书人还没来得及念完开场的一套词,便教底下吐着瓜子皮的看客给截了话头。
“这里的江湖没有刀光剑影、侠勇传说,也没有群雄争霸、风云演义。”
一人接完,旁边另一人还能笑嘻嘻继续接。
“运河昌盛、盐铁兴旺、遍地黄金之时,九皋并未因此而镀上一层金边。朝局更替、战火连连、风雨飘摇之际,九皋却也百年未见烽烟。”
说书人扶了扶一早粘好、眼下已有些歪斜的假胡子,文文弱弱地提出了自己的怀疑。
“你、你们是不是隔壁街来拆台的?”
拆台众人哄堂大笑,一个个越战越勇。
“你这曲州口音有些重,还是多练练嘴皮子吧。”
“声音似乎也不大好听,有空吊吊嗓子也行。”
“口水飞出二三丈,这离得近些,茶碗都要满上了。”
那说书人显然初入此道,顿时有些下不来台,悲愤交加地伸出一根手指斥责道。
“听风堂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开场的,你们这是欺生!”
“听风堂”三个字一出,茶堂里闹哄哄的茶客们似乎陷入了片刻安静。
说来也是奇怪。他们能忍那胡子拉碴、衣襟油腻的唐掌柜说到川流院那段,却忍不了旁人说完开场。
众人纷纷摇头离去,这一回,连羞辱讽刺的话也懒得撂下了。
“我还有小福居酒水背后的秘密、城北樊大人府中怪谈二三则,有没有人想听……”
说书人为了留住客人,当真是豁出去了,连得罪樊大人的闲话也敢放到台面上。可就算如此,整个茶馆也早已人去楼空,甚至无人警告他小心祸从口出。
当啷。
一块碎银落盘,随即响起一道温和清正的声音。
“说得好。”
说书人茫然抬头,只见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站在台下,身后跟着个有些呆愣的书童,两人瞧着像是赶路顺道进来听了两句,大抵是因为外乡人的缘故,倒还有几分新鲜。
说书人年轻气盛、心怀抱负,虽眼馋那银子,却用骨气撑着、侧过身去。
“多谢客官褒赏。只是在下还未能尽兴发挥几句便被打断了,实在受不起这等厚爱,传出去倒要说我无功而受禄了。”
对方点点头,合理建议道。
“既然如此,不如把你方才最后要讲的事说完如何?”
说书人方才情绪上头才有些口不择言,眼下缓过神来,当即又有些踌躇,但奈何银子实在闪亮,纠结片刻后凑近对方低声道。
“我同你说,这是城北新当差的打更人那传出来的,说是怪谈,倒是有迹可循。这都要从苏家老夫人那邪门的案子说起,不过那案子说来话长,总之那樊大人因为当初接了那案子也沾了邪气,前阵子也病倒了。说起那病也是一言难尽,听闻已连寻了不少郎中都束手无策呢。”
又是说来话长、又是一言难尽,对方吐沫星子贡献不少,关键地方没有一处说了明白,听得人一头雾水,难怪这茶馆生意做得这般惨淡。
可奇怪的是,那听书的外乡人却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没有半分走神,末了拍了拍手道。
“当真是精彩非常。”
只是他越是捧场,那说书人反而越是泄了气,当下无精打采道。
“客官不必说这些场面话。我今日算是明白,自己确实吃不了这碗饭的。”
“在下称赞从来发自内心,并非只是场面话。你方才说的那段开场看似循规蹈矩,实则蕴含深意。因为
此地偏安一隅、远离都城,所以很少被外面的人想起念起,更不可能时时刻刻放在眼皮子底下看顾着。因为不见烽烟,所以对铁与血的事总归不是那样熟悉。也因为少些侠之大义,只有市井小民的偷生巧技,在面对大是大非的时候,只会选择自保,而非鱼死网破地殊死一搏。你说是也不是?”
那说书人没料到对方竟然说了这么大一段,想一想觉得字字在理,可又不知道对方为何要说这些,当下有些困惑。还没等他想好要如何回应,对方已轻笑着站起身来。
“至于那位樊大人,想来最近时运不济,急需有人上门解救。敢问先生那郡守府衙怎么走?”
“樊大人的府邸?你要去樊大人的府邸?那可在城北,离这有段距离。”
对方点点头,神态自若道。
“无妨,我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走过去。”
说书人仍有些愣怔,连说带比划一通后,那两人已告辞离去。他回过神来,连忙抓起盘子里那块碎银。
那碎银有些奇怪,像是被人捏瘪了一样。
“客官,银子、银子给得太多了!我再给你说上一段如何……”
他的喊叫声消散在热闹街道上,书生与书童的身影也隐入人群、再难寻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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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狭窄黑暗的洞窟中摸索了近一个时辰后,秦九叶终于感觉到了一阵微风。
当年李青刀与李樵从山庄逃出后,公子琰便带人将这运送煤炭的通道封死了。但这里本就是一片山腹中交错复杂的洞穴,只要找对大方向,再有些不怕死的精神,便可以辗转摸到天下第一庄所在的山谷。
最后一块碎石被推出,久违的风迎面吹来,秦九叶探头向外望去,才发现这处出口在一面峭壁上,四面几乎无处落脚。直上直下的两面石壁在西边不远处汇合收窄,犹如两把直插天地的巨剑,剑锋之间有条狭长的山谷,便是蟾桂谷的入口。
天下第一庄在江湖立足多年,却少有门派愿意登门拜访。那不是因为道路险阻、无人指路,而是因为所有人都隐隐感觉到,踏入山庄犹如羊入虎口。不论是那盏摇曳山间的骨灯,还是此刻犹如地狱之门的入口,都于无形中给人以肃杀压迫之感。
碎石落入雾气弥漫的谷底,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远处西斜的太阳即将沉入山岭之下,脚下是深不见底的终点,秦九叶深吸一口气低声道。
“金石司很快就会动手,咱们可要抓紧时间了。”
下去容易上来难,到时候若有追兵在身后更是难上加难,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条不能走回头路的路线。按照李樵的说法,当年他与李青刀击退李苦泉后很快便摸进了暗道,如果他们没有找错大方向,眼下的位置应当离蟾桂谷不远,而蟾桂谷中的东祝阁便是他们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地。
然而一众人小心翼翼降到谷底后却发现,四周静悄悄的,狭长山谷内不见任何人的影子,所有人都不知去了何处。
窒息般的寂静将所有人包围,每个人的呼吸声在雾气与石壁间碰撞徘徊,秦九叶终于忍不住喃喃出声道。
“人呢?都去哪里了?还是说这蟾桂谷本来就这么安静的?”
“不知道,但小心些总没错。”
姜辛儿抽出刀来,放轻脚步后带头向深处探去,滕狐紧随其后,秦九叶继续借着“狐威”向前挪动,李樵压阵走在最后。
天色越来越暗,残阳在所有人身后映出一片不详的红光,狭长如羊肠般的山谷到了尽头,视野一瞬间开阔,一片乱石枯木与奇葩异卉相间的空旷之地映入眼帘。
峭壁之外的山谷终年水汽丰沛、巨木林立,峭壁之下的谷底却时旱时涝、生灵罕至,秦九叶曾在采药人记录的山川图志中看到过类似的描述,这种闭塞的地形常会形成古怪而恶劣的特有气候,几乎没有春秋两季,每年从四月开始进入闷热潮湿的梅雨,九月过后便是漫长而干燥的隆冬。冬日没有雨雪,一切都变得冷硬,绿色由浅转深,墨一般在谷底深处蔓延。数百年荣枯死去的林木在这里堆积,大量枯木上是生长旺盛的奇木怪草,而这些茂盛草木之中却听不到半点鸟鸣虫语,死亡与重生的能量在此汇聚碰撞,整个蟾桂谷仿若废墟中诞生,在黄昏光线的映照下显得幽遐而诡谲。
从前有一处地方,那里只有夏冬两个季节,却有一棵终年盛开不败的桂树……
一段断断续续的言语片段从脑海深处翻涌而出,秦九叶顿了顿才想起,那似乎是当初她在听风堂喝醉那晚,迷迷糊糊从李樵口中听到的故事。
他就是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了十余年,没有见过春花开在枝头,没有听过夏蝉在树间长鸣,没有见过秋夜晴朗的星空,没有感受过冬雪落在衣衫上转瞬即逝的凉意。
“就算没有那留人坳的传说,这蟾桂谷确实也是滋养奇花异草的一处宝地。待我取回师父遗物,定要在这里好好探查一番。”
滕狐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显然被触动了好奇之心,一双狐眼止不住地左右乱瞟。
“你师父当年当真没有来过这里吗?”越是走近这天下第一庄的核心,秦九叶心中疑惑便越深,“他为追寻天下奇毒异草,连极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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