洹河大湾,秀亭码头。
天色已晚,落霞在天边拖出长长的一条尾巴,血红色的一条线。
秀亭码头前长满荒草的河滩上,三道人影翘首而立,都望着九皋城池的方向。
码头前的土路一眼便可望到尽头,血榉木投下的阴影越发深重,黑夜就要降临。
李樵收回视线,转身向拴马的大树走去。
“一炷香时间已过,我不会再等。”
陆子参身形一动,当即挡住对方去路。
“督护交代过,不论发生何事,我们只能在此碰面。”
李樵缓缓抬眼,视线从陆子参身上转到一旁的高全。
“想拦我?”
对方此话一出,陆子参瞬间如临大敌。
若是半月前,他只会抽出他的双刀给对方点颜色看看,但有了府院那次不大愉快的交手后,他不得不多些忌惮,何况眼下他们人手不多,只怕制不住眼前的少年。
都怪督护心软,让这姓李的小子跟了来,简直是添乱。
他这厢想着,手已抚上刀柄,下一刻,高全的声音不紧不慢响起。
“你若前脚离开,秦姑娘后脚到了,见你不在,可能要发脾气。”
李樵沉默片刻,终于默不作声退了回去。
陆子参见状这才长松一口气,不一会,远方终于传来些动静,李樵率先抬起头来,陆子参也赶忙眺望。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不见,黑漆漆的天地间,一盏昏暗油灯晃晃悠悠靠近来,老驴拉车不挑路,有个坑也不知道绕弯,颠得车上的人都要散了架,好不容易晃到跟前,车下三人连忙迎上前。
驴车上三人下了车,面色却都有些凝重,高全一眼望见心中已明白几分,当下开口道。
“起风了,天也黑得早,船坞外未点灯,属下担心督护寻不到,就和陆参将迎了出来。”
邱陵一眼望见立在夜色中的少年,快步与高全走在前方,同其余几人拉开了些距离。
“说吧,究竟出了何事?”
高全微微垂下头,低声汇报道。
“宋大人昨日抓了个人,眼下就关在船坞里。”
邱陵一顿,随即问道。
“可是天下第一庄的人?”
“现下还不知道。宋拓说,发现的时候,对方已经摸到了关人的内室,结果踏入了我们先前设计的空匣子里。船坞里的船工将人抓住后,那人一句也不肯交代,却说要等您来。宋大人觉得事关重大,便没有擅自讯问,一直等到现在。”
邱陵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的余光瞥见身后那两个越走越近、几乎要腻歪到一起去的人影,突然开口道。
“你不是想要发挥一下自己的价值吗?”
李樵闻声抬头望了过来,邱陵随即冷声道。
“随我来,帮着认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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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许秋迟的福,秦九叶也算坐过大船了。
但她没有去过船坞,此刻跟在高全身后走进那天棚足有三四层楼高的船坞,惊叹之余便目不暇接地看起来。
几日前还堆满杂物的船坞如今焕然一新,竟成了个“以船作屋”的秘密据点。一艘大船被四根交错的龙骨架在正中,四面离地约有三四丈高,需得通过固定的梯子才能出入,梯口处居高临下、视野开阔,犹如守城的一道险要关口,稍有训练的守卫只需守好各个梯口,便可防备击退多数可疑之人。
秦九叶目不暇接地看了一会,突然觉得这里不像是船坞,倒像是升级版的督护府院,只不过不论是外观还是内部,都更加隐蔽安全,毕竟谁也不会想到,九皋城郊一处造船的船坞里,竟还藏着这番天地。
许是留意到她的视线,高全当即开口解释道。
“在没有弄清那背后之人传播秘方的目的与计划前,有关此案的所有关键信息需要集中在我们几人之间。府院虽管理严密,但毕竟出入都要经过城中,难免人多眼杂。码头四面空旷,反而方便侦查管理。最重要的是,这里是城外,离城中尚有一段距离,就算事情出了纰漏,祸患也不至于直接流入城中,我们也还有机会弥补。”
不远处,正在忙活的吴玢听到动静第一个赶了来,他搓了搓手上的砂石木屑,匆匆行了个礼便直奔主题道。
“高兄来得正好,地方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且带你四处看看。”
对方说罢率先登上一侧木梯,高全和秦九叶紧跟其后,三人绕着甲板转了一圈,吴玢便将那贼人闯入的地方一一告知,高全手执图纸,沉思片刻后便低声告知对方可能的改进方向,最后总结道。
“三日时间还是仓促了些,难免会有疏漏。晚些时候我将修改好的图纸给你,到时候再一起讨论吧。”
一旁的秦九叶听到此处瞪大了眼,半晌才喃喃开口道。
“这、这是花了三日时间改建起来的?”
吴玢点点头,眼神中也闪烁着兴奋的光。
“高兄先前说起的时候我也是不信的,但他叫了些人手来帮忙,今日一看确实是我短了见识了。”
一旁高全听到此处,只微笑客气道。
“高家的工匠做事只求效率,大家
一心都赶着回去赚钱,所以干活总是心急了些。吴大哥是个监工的好手,若非你亲自坐镇,细枝末节处疏漏会更多。”
秦九叶看一眼高全,想要挖人的心又痒起来。却见下一刻,对方推开身后舱门,示意她走进船室内。
秦九叶走进一看、又别有洞天,整个人犹如步入鱼腹之中,一间外面看普通的小小船室,内部空间开阔、陈设俱齐,倒似那些个有钱人家会客的花厅,正对东方的位置开了一处可开合的木窗,从窗口望出去视野正对船坞入口处,整个船坞地面的情况尽收眼底,兼有密谈之所和瞭望哨岗的作用,可谓一处妙极的设计。
那厢高全走到房间尽头,又抬手推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
“内间是为秦姑娘准备的。督护说,研究秘方一事本就凶险辛劳,奈何隔行如隔山,他在寻医问药方面不通一二、帮不上你什么忙,只能尽量为你提供些便利。之后凡是商讨案情相关便可聚在外间,研究秘方相关都可集中在内间,不必四处奔走。若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派人去城中帮你添置。”
秦九叶凑近一瞧,整个人不由得愣住了。
这内间虽小、五脏俱全,入眼没有太过奢侈的东西,但寻常药堂医舍所需应有尽有,因为是船室改造的,依稀还能看到些水上生活的痕迹,又为这间不一样的“药房”添了些趣味。
她喜欢这处古怪中又透出实用的小小天地,这里像是果然居和那古板督护府院的结合之所,也是他们这个“特殊联盟”的根据地。
“在下非常喜欢,劳烦高参将替我向督护转达谢意。”
她话音刚落,便听外面不远处传来一阵动静。
只见邱陵正带着李樵和陆子参去见那被抓的贼人,宋拓在前引路,将三人带到一处带铁栅的暗室前,随即命人开了锁。
吴玢看到此处不由得低声叹道。
“我们宋大人是个治河的清官,不懂这些江湖手段,若非督护料到可能会有知情者来探查、提前设下布防,今日之事只怕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秦九叶望着那黑漆漆的暗室,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她虽比不得高全心思细腻,但也看得出这处船坞防备森严,那位宋大人瞧着又是个谨小慎微之人,若说是在这几天走漏的风声,未免有些说不过去。除非……
那贼人一早便是知情者,而且早就在暗中盯上了他们。
秦九叶咽了咽口水,心突然跳得有些快起来,脑袋里一会是那阴晴难测的狄墨、一会是那瞎了眼睛的宗师、一会又是那荷花丛里的丁先生。
下一刻,暗室中的人终于慢慢走出。
看清那人面容的一瞬间,秦九叶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不只是她,在场所有人都不由得一惊,继而面色紧张起来。
滕狐将六亲不认的视线投在邱陵身上,面无表情吐出一句话。
“原来是断玉君的手笔。看来昆墟不光授人剑法,还教设伏诡诈之计。”
邱陵没说话,而是将余光瞥向身旁的许秋迟,显然已经猜到了些什么。
那厢滕狐扫视全场,全无半点“阶下囚”的样子。
他似乎在辨认到场之人的身份,最终目光停在李樵腰间那把刀上,那双三白眼转了转,心下已经有了答案。
“传闻李青刀喜爱美色,为人荒唐得很。今日一看,果真如此。”
“滕狐先生可是迷了路、走错了方向?”
邱陵话一出口,那滕狐便猛地挣脱身旁那两人,随即抬起自己那只一直藏在袖中的右手。
一旁陆子参大惊失色、瞬间拔出刀来,一时间刀剑出鞘的声音响彻院内,唯独秦九叶没有刀剑可以出鞘,只眯着眼去看对方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只朱红色的瓶子,同苏府里搜出来的那只一模一样。
下一刻,滕狐的声音冷冷响起。
“我为秘方而来。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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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拓虽然身在九皋,但河堤使那点微薄的薪俸并买不起九皋产的新茶,就连眼下这壶松间绿还是他压箱底攒下的存货,平日里都舍不得喝。
他本想着亲自将这好东西送进去,可不知为何,那位坐着驴车来的姑娘却不肯让他进那间屋子,还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问他有没有近距离接触过那被抓的男子,听闻他曾亲自上手搜过对方的身后,便不由分说拉着他又是把脉、又是望闻,末了叮嘱他要将接触过那名男子的船工都叫来,她要一一检查一遍。
宋拓不知道这一切有什么好检查的,秦九叶也不想将事情说得太过耸人听闻,只是该有的防备与警惕还是必须的。
不是她以君子之心夺小人之腹,而是那滕狐实在透着一股自私阴毒,为了一己私利,伤人不需更多理由。
想到此处,她扣紧了手中那只茶壶,推门走进那唯一亮着光的船室。
天色虽暗,但船室内灯火通明。
新添的灯油烧得正旺,将船室内的四个人照得纤毫毕现。
四人听到她进门的动静,这才各自收回相互打量的目光。他们先前并非没有打过照面,但此刻因同一件事聚在一处狭小封闭的空间内
,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毕竟谁又能想得到,当年黑月四君子的后人,会是眼前这几位呢?
不动声色地试探与观察告一段落,那滕狐慢条斯理开了口,语气和神态俱是傲慢,仿佛他才是这地界的主人。
“此处甚是拥挤,不知是否有浑水摸鱼之人。”
许秋迟闻言,当下笑起来。
“一只踩了陷阱的狐狸,也好意思在这里学狗叫。”
滕狐细眼眯起,上下打量一番许秋迟。
“哪里来的秃鸡聒噪个不停?哦,原来是琼壶岛上的那只落汤鸡。”
一番简短的开场白愣是聊出了那日璃心湖上鸣金夺剑的剑拔弩张,眼看局面即将陷入毫无意义的斗嘴,邱陵当即开口将事情引回正轨。
“滕狐先生意图接近船坞,究竟有何意图?”
“督护这是要审我?不如你且问问自己,究竟在这船坞中关了些什么?”滕狐不答反问,一双细眼闪着贼光,“事已至此,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只要你关在密室里的那些东西。你将它们给了我,也算了结自己一桩麻烦。两全其美的事,你不会拒绝吧?”
秦九叶在旁默不作声地斟着茶,心下却在飞速思索着眼下的局面。
方才听许秋迟暗中告知时,她尚不能相信这滕狐竟真是左鹚弟子,但此刻听对方毫不避讳谈起那些病人,应当一早便知晓秘方的事,倒是对上了他的身份。
只是不知对方此举目的究竟为何,眼下又是否愿意同他们共同进退。
“滕狐先生是否对自己太过自信?这船坞中的‘客人’先前在方外观船上时,怎地不见你上门去请?现下倒是想起来开口要人了。”
邱陵话说得不客气,那滕狐也不遑多让。
“你这般态度,也是邱偃授意的吗?他自己未能赴约也就罢了,还要派他的两个儿子多加阻挠,师父若是知晓,定会后悔当初寄信给你们。”
邱陵顿了顿,瞬间明白了滕狐口中所说的信究竟是什么。
在琼壶岛的时候,狄墨曾转交给他一封书信,他就是因为看了那封左鹚的密信,才会到浩然洞天与狄墨对峙的。
“你师父信中提到的二十二年前的誓约,便是同这秘方有关吗?”
“都说是后患了,左鹚定是一早便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许秋迟在旁插话,邱陵当即皱起眉头。
“你也收到信了?”
“兄长看过信不也没有告知于我?”
船室中又是一阵沉默,秦九叶觉得空气似乎在四分五裂,每个人之间的距离越隔越远,心下不由得一阵哀叹。今日他们本该团结一致对付这只“三白眼死狐狸”,可还没对阵,便已有分崩离析之势。
那滕狐显然也看出端倪,当下哂笑一声道。
“居巢一战后不久,黑月便被除名。闻笛默弃明投暗,邱偃被软禁在九皋城,李青刀则被天下第一庄所擒关在庄里,你们如今这副模样,倒也在我预料之中。当年只有我师父凭借自由之身独自筹谋此事,今日自然也只有我知晓事情全貌。你们理应配合我,而非千方百计阻挠我。”
这滕狐不该叫滕狐,应该叫比目鱼,两只眼睛长在头顶上,看谁都像蠢蛋、看谁都瞧不起,只除了自己的师父。
秦九叶这厢想罢,那厢许秋迟的嘴已“替天行道”。
“你师父病死他乡、困于石室,除了一具尸骸,不也什么都没留下吗?”
这句话正中那滕狐死穴,后者一听到“师父”二字,那张平滑的鹅蛋脸瞬间起了皱。
“狄墨先一步登岛,定是早已将我师父留下的关键东西取走了。眼下你们若还想扳回一局,便助我寻回师父笔录,再将邱偃和李青刀留下的东西一并拿出来……”
他话还未说完,已教邱陵出言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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