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的督护府院,所有人都在喝粥。
一碗清粥配上凉拌藿香叶,是解酒的最佳食材,末了凉茶顺肚,人便立刻清爽利落起来。
听风堂的事只是暂告段落,起火的院子还未清理完毕,审问水门守卫的事也在暗中进行,众人各司其职、奔走忙碌,其间夹杂着几句案情的讨论,正常得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秦九叶暗中观察了一遍所有人的神色,愣是什么也没看出来。只偶尔会觉得有人在暗中打量她,可当她回头去看时,众人面上又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仿佛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然而,她分明记得,今早当她推开房门时,那包昨日被挂在树杈上的烧饼不见了,李樵对此也表示并不知情。
那烧饼放的位置很是刁钻,一般人绝看不到,更不可能误捡。
她在全九皋城最安全、最严肃、最神圣不可侵犯的督护府院中遭遇了失窃,被窃的东西是一包烧饼,而“嫌犯”就在这个院中。
这件事实在有些荒谬,荒谬之余又透着几分暗流涌动。
她不知道这院子里有几人是真的醉酒忘事,又有几人是在借醉装傻,总之既然所有人都只字不提,她便也顺势而为、装作无事发生。
金宝许久没有进城来,又头一回住进了督护府院中,嘴上虽然没说,但满脸写着“赖着不想走”。秦九叶同他讲喜欢扣人眼珠子的朱覆雪、同他讲藏在阴暗船舱里的元岐、同他讲那恶事做尽却无人敢怒的庄主狄墨,也仍是吓不退他。对方把这一切当戏听,越听越两眼放光。
对司徒金宝来说,江湖是李樵给他的那枚玉璏,他把它挂在脖子上天天戴着,也不知道那东西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最后,秦九叶只得从江湖回归生活,问他是否收了许秋迟的山参与灵芝。
司徒金宝瞬间不说话了。他又变回了果然居的小药童,有气无力地带着自家掌柜的“教诲”踏上归途,临走前又顺走了些吃食。
至于邱陵,她从一早便没见着人。
直到晌午过后、日头西斜,她才在后院瞄到对方急匆匆的身影。
“督护。”
她唤了一声,那身影一顿,却并未停下。
她不肯轻易罢休,跟随那背影往前走了几步。
“督护可还好?”
这一回,对方再也不能装作听不见,只得停下来转过身,望见女子的一刻,人还没开口,耳根便不由自主地红了。
其实昨夜不是他第一次喝醉酒。
军营里的酒常是烈酒,走到哪便喝哪的酒,没有那么多讲究,顺不顺口不重要,能将人喝得烧起来就行。他刚入行伍那几年还是个酒量尚浅的少年郎,举杯不知深浅,没少在大捷后喝醉,醉后什么荒唐样子没有过?又何时因此变得如此羞赧?
他觉得无地自容、无法自处,不过是因为面前的人是她罢了。
“昨夜……”他艰难吐出两个字,半晌才低声道,“……昨夜是我失态了,让你见笑了。”
秦九叶摆摆手,只从身上摸出个核桃磨成的小盒塞给对方。
“这是我今早刚配好的薄荷膏,醒神最是奏效,督护若不嫌弃就收下吧。”她说到此处顿了顿,还是决定长话短说、不要耽搁对方时间,“我来找督护,其实还有一件事。那天我们乘船登岛时,你曾拜托过我一件事。不知督护可还记得?”
她说的是邱陵拜托她帮忙问诊的事,这件事邱陵当然记得,她此刻问起只是不想直接提及。毕竟镇水都尉生病事关重大,她见那日邱陵神色,就知道此事知情者不多,何况这是对方家事,她不便在外提起,所以只能来问他本人。
邱陵明了她的用心,一边握紧了手里那盒薄荷膏、一边低声道。
“这件事可能要缓一缓了。”
“督护可是有何顾虑?”秦九叶声音更低,但语气很是诚恳,“这痴症虽算不得很急的病症,但若能早做干预,定好过放任不管。我知晓督护眼下事务繁杂……”
“我不是顾虑旁的,我是为你顾虑。”邱陵终于开口,声音中隐隐有些叹息,“以我父亲现在的样子,不适合接受问诊。他是习武之人,同你接触过的其他病患、甚至是和沅舟都有所不同,我怕他伤到你。”
秦九叶终于沉默,沉默中又透出些许忐忑。
看来邱偃确实病得很重,而且很可能并非一天两天,邱陵很可能是第一次得见父亲发病的样子,但在此之前,许秋迟一定已经经历过了无数回。
她突然想起和那纨绔被困船上时的情形,彼时对方虽然同她一样害怕焦灼,但同那夜苏家货船上初见和沅舟的衙差相比,表现得确实镇定许多。
现下想想,这或许是因为他早已面对过失志难缠的病人,而这病人还是他的至亲……
“无妨,现在不行以后总有机会。我既答应了督护,定要说到做到。督护寻个觉得妥当的时间、差人来告诉我,我定全力配合。”
她的眼神实在太过坚定,邱陵望着那双眼睛,只觉得昨夜好不容易压下的那股热气又开始在他身体中翻涌起来。
“我……”
“秦姑娘!”
陆子参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嗓门大得吓人。
秦九叶吓了一跳,随即眼前一花,陆子参那魁梧的身形已杀至眼前来。
“秦姑娘原来在这,真是让我好找。”
她今日就没出这院子,一刻钟前才和对方擦身而过,谈何难找?
秦九叶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下一刻,只见对方掏出两只眼熟的罐子、不由分说塞到了她手中。
“这是姑娘先前托我保管的东西,眼下是该物归原主了。”
秦九叶捧着那两个罐子,有些迟疑地开口道。
“陆参将不是说这是和案情密切相关的东西,怕处置不当,要先藏一阵吗?”
陆子参眨眨眼。
“是吗?那可能现下时机已到,正巧你那药童前脚刚走,我知晓你忧心他做事不牢靠,不如同他回一趟丁翁村,正好返家看看。”
陆子参驴唇不对马嘴地继续说着,秦九叶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瞧。
不知是否是她眼花,她好像看到那大胡子参将浓密的髭髯中,似乎藏着一颗芝麻……
“陆参将可看见我昨夜挂在院子里的烧饼了?”
陆子参的声音戛然而止,露在外面的皮肤却迅速变红了,半晌才大声道。
“没看见。”
就当秦九叶还要再追问什么的时候,邱陵适时开口对陆子参道。
“宋大人来信了,一会我们便去秀亭码头,正好可以一起研究一下这罐子里的东西。你去让大家准备一下。”
陆子参终于得救、再也不敢停留,当下落荒而逃。
然而他前脚刚离开,一身黑衣的少年便从另一边走出。
“去秀亭码头做什么?带几个人?多久回来?”
秦九叶心惊肉跳,上前几步试图将李樵原路按回去,奈何一切为时已晚,邱陵已经先一步挡在了她面前。
“你以什么身份问话?我又为何要回答你?”
“不回答也可以。”李樵微微侧过脸,声音却毫不含糊,“我也要去。”
想到最近几日的种种,秦九叶直觉眼前这两人若是再聚头、自己只怕要折寿,苦口婆心地劝道。
“此去是为查案,你跟去做什么?况且你的伤不是还没好……”
“我的伤已无大碍,阿姊昨夜不是刚看过吗?”李樵的声音低沉而轻柔,但一个字也不肯退让,“阿姊如今又是以什么身份帮他查案?你若可以,我又为何不可?”
邱陵听罢不由得冷笑出声。
“秦姑娘医术出众,你又有何长处?杀人的长处吗?”
“你不是说那些船是方外观从中协助运出的吗?我是天下第一庄出身,他们的手段我再熟悉不过。”李樵说罢,突然转头望向秦九叶,“只要你愿意让我一同前去,我保证我可以证明自己是有用处的,绝不会让你难堪。”
他望向她的眼神不容回避,秦九叶压力倍增,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看我做什么?这事又不是我能……”
“既然李樵现在仍是果然居的人,是去是留便由秦姑娘自己决定吧。”
邱陵丢下一句话,竟抱臂转过身去。
被夹在中间的秦九叶呼吸困难,三番五次过后也有些急了。
“你们一个查案督护、一个江湖高手,怎么一遇到事就往我身上推?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出了事也都自己担着!”
院子里有片刻寂静,邱陵终于转过身来,他面上神情已恢复平静,只是语气依旧冷冷的。
“你可知晓这些时日我为何一直不肯放他离开这处院子?垒土为营,据地而防。眼下这处府院就是我们的营地,我的人有能力守住这处地方。一旦他走出这个院子,便是去到了九皋城这处更大的营地,我的人手有限,但仍可勉强看顾。可他若是走出这座城,便是彻底暴露于荒野之中,无论是天下第一庄的人还是那位丁先生的人,眨眼便可顺藤摸瓜找上门来。”
邱陵话音刚落,陆子参的声音突然在墙头响起。
“督护的意思是,李樵暴露之后是何下场暂且不论,他身边的人只怕也会跟着遭殃。”
秦九叶吓了一跳,不知对方何时暗中偷听。
李樵却头也不回,显然一早便觉察到了陆子参的存在,当下开口驳斥。
“我只知道不论是这处院子,还是九皋城,都只是个扎了口的袋子罢了。眼下若袋子已教人盯上,袋子里的东西早晚会教人摸到。坐以待毙才是下策,当务之急是要趁对方尚在摸索时主动出击,将可能的威胁斩草除根才是唯一出路。”
李樵话音未落,斜里又落下一个人影,正是郑沛余。
“还斩草除根呢?你难道敢反天下第一庄不成?”
一声未平,一声又起,杜少衡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
“何况我等只是查案,又为何要因你卷入江湖纷争?”
李樵冷眼扫过那些“纷纷显形”的小将。
“那慈衣针可是江湖中人?秘方可是从江湖地界流出?听风堂又是否和江湖势力有关?你们既要摸鱼、又不想湿鞋,是否想得太美了些?”
好个以一敌百、单挑众人,仿佛当日以伞退敌的情景再次重现,只不过真枪真刀变成了唇枪
舌战。
众人一拥而上,眼瞧着变要再大战三百回合,秦九叶终于不能再忍。
“所谓江湖,也不过是人多的地方罢了。”她说到此处顿了顿,还是大着胆子说了下去,“我不信这世上会有如此多的巧合,不论是那位丁先生还是天下第一庄又或是川流院,一定和这秘方案脱不了干系,既然迟早都要面对,不如早些计划行动。”
她话一出口,冷不丁身后响起一阵拍手声。
“还是咱们秦掌柜看事通透。”
许秋迟不知何时已站在院门外、笑得正欢,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墙里的热闹自己人凑也就罢了,墙外也要听一耳朵,这便说不过去了。
邱陵当下便眉头紧锁。
“你又来做什么?”
“自然是为兄长排忧解难。依我看,离开这督护府院也没那么麻烦。”
许秋迟说罢,迆迆然往旁边让了让,让出身后那辆邱府马车来。
秦九叶一见那马车当下便摇了摇头。
“谁不知这是你邱府二少爷的马车?真要是上了你的车,只怕成了这城里最招摇的人,还不如骑马。”
下一刻,马车车帘微动,绿衣女子钻出头来,冲秦九叶轻轻点了点头。
“秦掌柜别来无恙。”
秦九叶望见柳裁梧后,瞬间便有些明白了对方“声东击西”的用心。
下一刻,伴随着一声响亮驴叫,一辆驴车从巷口晃晃悠悠挤了进来,看样子下一刻便要原地散了架,好不容易吱嘎作响地停了下来,赶车的车夫笨手笨脚从车上爬下,幅巾束首、两手空空,身上衣衫灰突突的,离近了一看,竟是将官服反着套在了身上。
他掸一掸身上尘土,郑重行了个礼,抬起头的瞬间,巾子下露出一张有几分机灵的年轻脸。
“二少爷约了下官在笋石街喝酒,我二人是从从正门进去的,却是从后巷出来的,一路上都未曾有人察觉,还请督护放心。”
许秋迟上前勾住林放肩膀,冲着邱陵笑道。
“正巧我也有东西要给兄长瞧一瞧。出城的事便交给柳管事,加上兄长的人从中掩护,足以应付这城中耳目了。至于咱们几个,便同林大人叙一叙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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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车沿着城中小道往北娄门去的时候,天色已渐近黄昏。
街两旁还未上灯,一片晦暗中,只有驴车前那盏油灯隔着靛蓝粗布摇晃着。
驴车不比马车宽敞,挤上四个人已是极限,偏生谁也没开口,空气便越发憋闷。
秦九叶觉得,半个时辰前她之所以会被请上这辆车,不过是因为旁人实在挤不进。她也并不觉得邱陵是真的认可许秋迟的馊主意,只是知道如果不允,对方肯定不会轻易罢休,难保不会闯出新的乱子来,倒不如带在身边妥当。
终于,那林放清了清嗓子,低声请罪道。
“下官本该早些来报,只是我这驴子又上了岁数,脚程实在有些跟不上,虽说完事后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可也走了半个时辰才到,还请大人见谅。”
邱陵点头道。
“下次可以坐船,水路更方便稳妥。”
林放拿出帕子擦了擦汗,诚恳道。
“下官晕船,实在坐不得。”
马车内又是一阵寂静。
堂堂太舟卿晕船,这和大将军晕血有何区别?
秦九叶想笑却不敢笑,忍得实在辛苦。
半晌,许秋迟才悠悠然开口道。
“林大人辛劳。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走漏风声,这才叫你前来。”
“明白、明白。下官从前在官场向来以低调著称,这些道理早就烂熟于心。此番讯问,笔录都是亲力亲为,未假借他人之手,都在这里了。”
林放边说边从随身布袋中取出封好的文书递上前,邱陵与许秋迟见状几乎不约而同向前迈了一步,觉察到对方动作后又同时停住,微妙气氛再次弥散开来。
“下官笔墨充裕,抄了两份,大人和二少爷各取一份便可,都是一样的。”
林放说罢,手指一捻,那文书一分为二,原来是有两份。
秦九叶在旁看得啧啧称奇,这林放生得一副清秀书生模样,脸皮却堪比城墙,年纪轻轻一副油滑做派,她方才也是瞎了眼,竟觉得对方是被许秋迟带坏的,现下一看分明就是一丘之貉。
她这厢想着,许秋迟也看得明白,不由得笑道。
“林大人有多抄一份的工夫,或许还能早到半个时辰。”
林放笑眯眯摆摆手,一副谦逊有度的模样。
“下官为督护奔走乃是分内之事,同二少爷之间则是朋友情谊、过银子的交情,于情于理都该走这一趟的。”
好一个公私分明、黑白通吃的舟船小吏,一事两办不说,还哪边也不得罪。
那厢邱陵已打开文书一目十行地看起来,林放见状,连忙在旁汇报道。
“下官共审了九人,其中以北娄门守正潘弋为重。潘弋那日放出城去的人确是梁世安,他起先自然是不肯交待的,以为督护是看在我与他打过多年交道的份上,又在这城中无根基靠山,所以才调来审他……
”
所以呢?难道不是吗?
秦九叶有些好奇地竖起耳朵,一旁许秋迟见状轻叹一声,低声解释道。
“秦掌柜有所不知,这位林大人调来都水台前,一直是在都城辟立寺当差的。年轻气盛,本来前途一片光明的,奈何手下没个轻重,审一桩娼妓馆命案的时候,不小心弄死了某位大人的独子,这才被贬到这九皋城中来。”
秦九叶瞪大了眼睛,只觉得那点头哈腰的年轻男子连带着他那头驴都变得高大可怖起来。
她虽不知那位大人是谁,但权贵傲慢护短的做派不难想象,何况是家中独子?平日里定是宠溺非常,结果却被个官差给打死了,还不得气吐血发疯?而眼前这“罪魁祸首”居然只是被贬到九皋,这背后种种细思之下才是更加可怕的事实。
“……梁世安以王府玉佩开道,他不得不低头放行,当时船上除梁世安外,只有一名船夫装扮的小厮,他并未见此人出手,是以不知深浅。不过……”林放沉吟一番,还是决定将所得尽数告知,“……那船离城的时候,潘弋说自己通过船身吃水判断,船中货物并非如那梁世安所言都是粮食。在下不好判断,他是否只是言语邀功。”
这位林大人年纪轻轻,身上却有种多年老吏才有的稳重圆滑,不过小半个时辰便撬出了关键信息,呈报时却并未以此居功,多一个字的废话也没有,实在难得。
那厢邱陵显然也知道这林放的老底,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问道。
“这潘弋现下如何了?”
“大人不必多虑,这些年我虽每日同船运打交道,但老手艺却是半点没忘的,在都水台这些年也算得了二少爷不少做人的真传,定不会像从前那样不小心。潘大人身子骨硬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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