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叶做了一个古怪而短促的梦,梦里她见到了此生最崇拜的人。
那人背靠祥云霞光,手中一柄似有千斤重的金如意,脚下踏着小山一样堆起来的金元宝,整个人笑得光芒万丈,一开口清正的声音便在四周回响。
“秦九叶,恭喜你,历尽七七四十九难,终于抵达瀚海彼岸、觅得无上真理。勇气可嘉、诚心可鉴。作为褒赏,便将你先前弄丢的院子还给你,你意下如何?”
她确实好像为了去到一个地方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虽然现下有些记不起来了,但结果是好的便皆大欢喜。
她喜极而泣,眼中泛着泪花,只一个劲地点头。
财神奶奶,这么多年过去,您可算瞧见我了。
“我为你寻到了三座院子,你且仔细瞧一瞧,哪座是你弄丢的院子。”
财神奶奶说罢一挥手中的金如意,三座小院出现在秦九叶面前,她连忙睁大眼去看,只见第一座院子金光闪闪,第二座院子遍地见银,第三座院子……
第三座院子怎么是座泥巴院子?而且、而且越看越有些眼熟……她眯起眼来,刚想去问那财神奶奶,转头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这财神奶奶怎么长得同她那死鬼师父有些相像?可她那结庐在山沟的师父就算真的修炼成神,也该是个穷神,怎会变成财神呢?
“想好了吗?你弄丢的究竟是一座金院子、还是一座银院子、还是一座泥巴院子?”
对方又发问了,她便将目光转向那座金光闪闪的院子,想要说出自己的答案,可嘴却像被糨糊粘住了一般,怎么都张不开。她急得满头冒汗,嘴里却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你可要做个诚实的孩子啊。”
她喜欢金子的心向来诚实!
秦九叶在心底呐喊,情急之下就要举起手来指向那座金光闪闪的小院。
下一刻,那泥巴院子的院门被人推开了,里面走出个扮相贤惠的小娘子,小娘子抬起头、粗布巾下露出一张白净好看的小脸,望着她哀哀怨怨开口道。
“阿姊不要我了吗?”
她一惊,那金院子和银院子突然开始飞快后退,财神奶奶手中金如意随即落下,重重敲在她脑门上,她顿时眼冒金星,整个人都天旋地转起来。
“秦姑娘?”
眩晕中,一道声音从远飘近,钻入她耳中。
秦九叶浑浑噩噩睁开眼,入眼一张黝黑方正的大脸,是从来没见过的模样。
她还一阵阵发懵,对方已退开来些,依稀是个腰间扎着布巾的中年男子,虽然皮肤因常年在外奔走而变得黝黑,但那双眉眼依稀还能看出些许昔日美男子的痕迹。在那优秀俊逸五官的坐镇下,较深的肤色反而成了添彩之笔,减弱了他身上的书生气,多了一股江湖侠隐的味道。
然而这一切都在对方顶着那张脸开口说话的一刻破碎了。
“可算醒啦。好好一个女娃儿,非要跑到那山沟沟里,要不是你命大、被漩涡子带到了河道中,那可真真不是遭罪这么简单咯,小命都要没啦!”
一口浓重的郁州土话,配上那过分淳朴慈祥的笑容,瞬间便令秦九叶想起丁翁村那些坐在树下打蒲扇、扯闲篇的叔公姑婶。黑水、荒山、洞窟中的神秘白骨突然间好像一场梦,而她方才梦醒,已落回这个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鼻间和嗓子眼还有些呛水后火辣辣的疼痛,秦九叶还是迟疑着开口问道。
“请问阁下是……”
她面前的人还没来得及回话,只听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下一刻房门被人推开,许秋迟的身影已出现在屋中。
秦九叶眨眨眼,目光在那张憔悴到有些发青的脸上徘徊了一阵,才确认对方的身份。
原来所有人在熬夜伤神、忧思过虑之后都会变丑,那花鸡也不例外。
屋外隐隐有水声传来,身下的床榻也微微晃动,说明自己此刻应当是在船上。拍了拍昏昏沉沉的脑袋,她的视线从对方那张脸上移到腰间,随后看到了那把熟悉的腰扇,知晓姜辛儿应当也平安无事,悬着的心这才终于彻底放下来。
门口光影一晃,有人来迟一步立在门口,黑脸汉子见状这才飞快站起身来,虽是书生装扮、却有种武夫的灵活。
“看样子二少爷和督护都急着同你一叙。不如你们先聊,我去看一眼饭好了没有。”
黑脸汉子说罢起身向外走去,临走前很是贤惠地将一盆新打好的水送到她面前,又差人送了一大壶茶来,显然已经料到他们之间会有一场长谈。
这已经是秦九叶第二次已躺在床上的状态迎接邱陵了,一来二去她的面皮被磨得厚实不少,只是碍于要谈正事,便想着最好还是起身应对一下,谁知方才一用力便觉得腰间有些酸痛,整个人又跌回了床上。
“你腰上有伤,这几日需得多加留意。”
邱陵的声音突然近了些,但等她抬头去看时,对方又已退开来,自己身后则多了几只蒲草编的垫子,许秋迟则抿唇立在原处。
从九皋分别到此刻重逢其实并未过去太久,但秦九叶却觉得这对邱家兄弟身上发生了些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人多了些敏感心绪、另一人多了些冷峻沉默,像是彼此
之间交融了对方身上的某种气质,同时变成了两个有些陌生的人。
秦九叶收回目光,整理了一番语言后飞快同两人同步了信息。
当时他们的船是在沣河上出事的,消息约莫是三日后才传到邱陵耳中,后者在周亚贤的帮助下乘快船南下,在鸭觜淀换了能涉险滩的船进入居巢腹地,最后在渂江古河道下游发现了她们、这才将人救上了船。眼下郁州各处就像是被捅漏的水桶,河湖决口、洪涝横行。而那渂江枯竭多年,这几日却涨起了水,若非如此,他们其实无法从这条东侧水路离开居巢,一切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方才那位是渂沣亭长谈独策,也是我在书院的前辈。”
秦九叶听到此处,顿时想起了先前那些山民口提到的事。都说居巢西侧水路有官府的人把守,还和黑月军有关,不会便是方才系着布巾、将吃饭挂在嘴边的那位吧?那谈独策不过长得有些黝黑,同“杀人放火”可有一枚铜板的关系?可她转念一想,出身书院之人又有几个等闲之辈?何况能在此时驱船出入居巢腹地,就算只是区区亭长,想来也不简单。
这厢想罢,秦九叶还是决定郑重表达一下自己劫后余生的感激之情。
“小命一条,多亏督护和那位谈大人出手相助,合该好好言谢一番……”
她的语气莫名多了些生疏,听得面前男子不由得轻轻拧起眉头。
“谈大人这些年远离朝中,是个好相处的人。我与他本来也另有要事相商,你不用将这次的事放在心上。”
邱陵解释这一切的时候,言语极尽简练,许多细节都被略去,就像是当初李樵交代在琼壶岛上的事一样。秦九叶熟悉这种感觉,她知道其中必然还隐藏着一些内情,譬如就算谈独策与邱陵有交情,那周亚贤为何愿意帮手?先前不是一副巴不得将邱陵押回都城的样子,现下又为何放人前来甚至出船相助?而且所谓快船应当不是谁都能使唤得动的,她一个村姑外加天下第一庄出身的姜辛儿,哪个都不像是值得兴师动众来救援的人,邱陵究竟打的什么名号?
“别忘了,毕竟我们本来也是要在居巢汇合的。”
他显然不想她心中有负担,到了最后仍这般补充道。
秦九叶听懂了,也知道如果此时表现得太客套,反而会令对方更加心急解释,于是只得暂且按下不表、另外问道。
“船上其他人还好吗?出事的时候,我同姜姑娘离得近些,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船已断做两截。”
“多亏谈大人出手相助,九名船工这几日陆陆续续在下游附近寻到了,他们水性好,倒是逃过一劫。至于子参……”
邱陵的话还没说完,先前沉默的许秋迟已开口道。
“陆子参没事,只是不好意思来见你。”
秦九叶这才望向对方,随即明知故问道。
“姜姑娘呢?你不去看她,来我这里做什么?”
许秋迟面色一僵,但很快便恢复如常、迆迆然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装模作样地喝起茶来。
“她没事。我来寻你自然是来听正事的,你莫不是摔坏了脑子?”
再过些天应当便是姜辛儿体内晴风散发作的日子,许秋迟需要做出那个决定了。又或者说,到了姜辛儿需要做决定的时候了。只是不知这两人是否已心照不宣地做好了准备,又或者还在彼此纠结、无法迈出那一步。
秦九叶看不穿许秋迟的心思,自顾自擦了把脸,又灌了半壶茶洗净了卡在嗓子眼的泥沙,便从落水开始,详细讲起自己和姜辛儿在居巢一路探寻所见种种,最终提到了那片神秘莫测的黑湖以及黑湖之底的那个古老洞穴。
居巢人开始信奉慑比尸的年月已经不可考究,但从岩壁上那被篡改过的壁画可知一二,慑比尸或许并不是从一而终、没有变过的信仰。
或许这个困居大山深处的小国最开始信奉的,应当是那种产出赤金的大鼋。只是不知是因为有更强大的生灵诞生,亦或者只是赤金的存在激发了人性中的贪婪,从某一时刻开始,曾经的神明沦为了被狩猎屠杀的对象,新神统治了这个国度,并最终将疾病和灾难带给世人。
“可这同秘方乃至居巢的往事又有何关系?你莫不是也信了那神明降下诅咒的说法?”
许秋迟的质疑打断了她的叙述,秦九叶沉吟片刻后谨慎说道。
“神明是否真的会降下诅咒,这我不得而知。但许多恶疾的源起都是深山野林里未曾踏足过的地方,或许是飞禽鸟兽将病传给了牲畜,又或许是人们食用了山野中染病的鸟兽,并非完全无据可查。南下的时候,我详细研读了许青蓝留下的诊录,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那便是她当年到底为何会染病?”
许秋迟瞥一眼身旁沉默的邱陵,面无表情地开口道。
“母亲踏入居巢腹地为生病的人们诊治,每日都身处险境之中,莫说是染病,就是当场丢了性命也是有可能的。”
这说法乍听之下有理有据,但秦九叶闻言却摇摇头。
“那是对普通人来说。你母亲医者出身,或许问诊的经验没有常年游走各地的走方郎中丰富,但在面对病患时也懂得基本防护。而我们现下已经知晓,秘方很可
能是通过人血散播开来的,这其实远比痘疫、肺痨之类要好防护。我由此猜测,居巢当时的问题出在水或者食物,定是两者其中之一。”
她话一出口,邱陵当即表态道。
“黑月杀入溟山前,已与孝陵王叛军苦战数月,当时的居巢乃至渂江一带说是血流成河也不为过,而后洪水断路、粮草供应不及,营中已是弹尽粮绝,不论是干净的水还是食物确实都很难获得。”
按照黑月那一半行军册录中的说法,当时的黑月军处境都那般艰难,被围困的居巢城中又该是何等惨状。古时战火往往与饥荒瘟疫相伴,人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往往会成为被饥饿驱使的陌生模样,同类相残、易子而食的事也常有发生。
秦九叶点点头,随即说出了自己心底的推论。
“我与姜姑娘深入湖底洞穴时,曾在其中见到某种巨兽的骨头,似有人为掩埋过的痕迹,且唯有大块脊骨被完整留下,其余部分不见踪影。起先我以为那是洞穴中流水冲蚀造成的,现下仔细想想,那灰堆和祭祀坑并没有类似的痕迹,何况就算有所侵蚀,为何会独独留下脊骨?而且如果那瀑布后的洞窟本就是作祭祀之用的,为何原本被供奉在水中的神明会被请入祭坛之中呢?”
答案或许简单而残酷。
因为那是被人吃剩下的骨头。
洞窟中之所以没有留下避难者的遗骸,是因为他们并不是被困死在洞窟中的。
黑月当年围攻居巢不下,又逢暴雨冲毁河道、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整个居巢深山犹如一座绿监水牢,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吃光了储备粮食后,在饥饿、恐惧与绝望的驱使下,某种原始的力量碾压了山民的信仰。在祭司的带领下,他们围着不断上涨的湖水举行了仪式,并最终亲手杀死了那圣湖中唯一的存在,一面痛哭流涕地咽下它的血肉,一面跪拜感谢神明奉献自己、拯救了它的子民。
如同传说中神明降下的诅咒一样,噩梦也就此开始。
不久后,吞下那巨兽血肉的居巢人纷纷发病、成为了嗜血嗜杀的怪物,在互相撕咬中死去,深山中的黄金古国沦为鬼哭狼嚎的人间地狱……
“这故事确实骇人听闻,可我仍然不明白,李青刀费尽心思想要告诉我们的难道就只是如此吗?”许秋迟眉头轻轻蹙起,瞧着竟有几分他那兄长平日里断案沉思时的样子,“就算一切当真如你所推论,那便是这秘方的起源,又意味着什么呢?李青刀早你二十年知晓此事,却也没能得出什么结论。”
“这当然重要。”秦九叶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定严肃,她望向邱家兄弟、一字一句说道,“这意味着我们要战胜的并非什么虚无缥缈的诅咒,而是有迹可循、有理可依的存在。即使当年许青蓝对此束手无策、左鹚以失败告终,就连黑月大军也只能焚山以绝后患,但它仍然是可以被战胜的。”
她的言语相对克制,并没有过分渲染自己的情绪。但只有她自己明白,知晓这一切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当初在船坞的时候,她与滕狐都曾一度陷入困局,那种面对未知恶疾的无力感有时会让人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这种东西太复杂、太诡变、太无常,几乎不像是这个世界应该有的东西。而这种感觉在她步入那深山迷障中后又被无限放大。她能理解那些山民对所谓“神明”的恐惧和无力,在她穿越那不见光亮的黑水时,心中的压抑与窒息也达到了顶峰。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好似真的是在和神对抗、打一场注定不可能取胜的恶仗。
但这一切都在那个诡谲阴暗的洞窟消散了。
她的眼前是真实过往留下的痕迹,脚下踏着的是那“神明”的骨头,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触摸中变得坚实起来,告诉她没有永恒不灭的神明。
就算这世界上真有所谓永恒不灭的存在,或许也只有毁灭本身。
“天道法则最重要的便是平衡二字。一样事物纵使再强大,但它所在之地附近一定有可以制衡它的另一种存在。这就是为什么从前采药人进山被毒虫毒蛇咬伤后,往往可以就地寻到解毒的草药。所以一路上我都有收集许青蓝记载过的一些草药……”
秦九叶说出了自己的结论,许秋迟对此却依旧表现得不太乐观。
“可如果你试遍了这些药草,仍然未能得到答案呢?毕竟如你所说,不论是当年黑月军中的左鹚,还是我的母亲,或许都已走过相同的路。你又凭什么认为,当年他们没能寻到的解决之法,你就能寻到呢?或许你要找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可若它真的存在呢?如果我们甚至曾经接触过它,只是没有认出它来呢?”秦九叶踟蹰片刻,还是低声说道,“我坚信秘方有解决之法,还有一个原因。敢问督护可知晓,当年黑月焚山前,是否有集中处理过那些病人的尸体?”
黑月的事曾是不可触碰的禁忌,但事到如今,三人之间早已不似当初立场不同、相互猜忌,而是在困局中渐渐变得默契坦诚。
邱陵只沉吟片刻,便开口道。
“我这些年辗转出入都城,也是为了搜寻当年居巢一战的相关记载。听闻为了防止居巢事态恶化,当时的闻笛默曾下令将病死之人的尸体集中在大坑中
填埋。战时诸事混乱,毒瘴毒虫密布的地方又恶疾无数,便是左鹚也分身乏术、无法亲自督管一切事宜,士兵只负责执行军令,万人坑周围方圆数里内不得有人进出,是以除了当时领命的士兵,旁人并未亲眼所见其中惨状。”
秦九叶点点头,顺着对方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我阿翁曾是黑月传信兵,最后的任务是将信报送出溟山。根据我与姜姑娘此次进入居巢的情况来看,在河道泛滥的情况下,唯一的出路就在深山中,而山中又有黑月驻守,阿翁逃出却没有被守军发现,很可能是穿过了填埋过尸体的无人禁区,而我就是在那途中被他救起的。当时居巢形势之险恶,我阿翁是知晓的,但他还是将我带在了身边、抚养长大。”
她本不想提起这一切,因为一旦提起,秦三友那张死前青紫浮肿的脸便会出现在她眼前。
但她还是咬牙说了下去。
“而自我有记忆以来,虽从未有过什么发病症状,但一直体弱多病,身量也比同龄孩子瘦小许多,这许是因为曾经感染某种恶疾的缘故。假设我阿翁真的是从大山里、甚至是万人坑中将我救起的,他不是医者出身,躲避战乱回到绥清也是一路艰难,更不可能寻人为我调理治病,但我却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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