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慈曾藏在神像后面,静静地看过那磕得头破血流的小姑娘。
其实这一切本怪不到她身上,况且她所求一死,本也就是她的自由。
只是阴差阳错地,天道强行要将她留在这世上,硬要说起来,他也有责任,犹豫着那区区半数寿元,下界晚了一刻。
只是一刻,就让她如此痛苦,惶惶终日,无可解脱。
总以淡漠示人的慈颂帝君却轻叹一声,想出一个法子。
若是,让她去感知世上存余的善念,让她有事可做,在凡界多些寄托,多些存世的理由,或许,能帮她从回忆中挣脱。
于是,他从神像后走出,给了她一块绢布,布上有整整一千条琐碎的任务,每日变更,那些任务平凡的不能再平凡,却都是他敲着脑袋一点点想出来的。
他想带她重新看一次世间。
看云起云落,看芸芸众生,看人世间的离恨与温良,也让她看到自己的力量。
希望终有一日,那些苦痛会从她的记忆里淡出。
…………
过往不再论,且说当下。
池阙正骂完稷慈是黑心鬼,那绢布便神奇地冒出几笔字。
她才不想看呢,出自那外表冰壳子,内心唠叨婆的帝君之口,定然是又冷又长的一大段。
于是她闭眼把那绢布胡乱往脸上一盖,躺倒在地上,“哎呀哎呀”喊了两声:
“叽里咕噜的啥呀,不听不听,今日的任务我已经做好了,你方才也已看过了,我困了我要睡觉,别说话!”
都扔出了这句话,稷慈肯定也不会再传音过来了,池阙心满意足地笑笑。
绢布盖在她脸上,传来幽幽的梅香,那香似乎有让人心里镇定的奇效,池阙躺了一会儿,竟然真的有些困。
她扯了扯白绢,让它正正盖全了脸,挡去刺眼的阳光。
不一会儿,她沉沉睡去,远看,那躺倒的姿势是个标准的“大”字。
灼日无情,随意便刺穿绢布,妄自炙烤着那张沾着点黑泥的脸。
纵然她鼻峰高挺,撑起绢布,为整张脸带来一小块阴凉的空间,长睫却仍然不安地颤动着,昭示主人的不适。
忽然,大片的阴影降临。
一朵孤云出现在她头顶正上方,挡住了那执著于晒黑小姑娘的烈日,保她一觉安眠。
小姑娘蹙了好一会儿的眉头轻轻散去,咂咂嘴,像是在梦里见了什么好吃的。
有三两农人路过,纷纷停下脚步,挠头看着天:
“是我眼花了吗,这云怎么就这一小片?”
“你没眼花,我也看到了!”
“奇了!这云怎么像个人形?”
“真是奇了,你瞧,这云下还躺着个乞丐”
“嘿!还真有!”
神界。
“帝君,您在听吗?”
一声询问打断了稷慈的愣神。
他眨眨眼:“嗯,你继续说。”
面前人撇了一下嘴角,淡声开口,语气冰如寒山孤雪:
“说完了,在您潜心化云的时候。”
稷慈:“?”
这人语气怎么比我还差。
“神罚司事多,玄清告辞。”
语毕,她转身就走,只留给稷慈一个冷漠的背影,她身旁的小神君则拱手一拜:
“帝君,恕我直言,今日烈阳烤不死那凡人的话,您其实不用遮的。”
稷慈:“??”
这就是神罚司的玄清神女,和同殿的北珩小神君,他们司掌凡界的轮回事宜。
在冥阎殿接收到魂灵后,神罚司会将一个人生平的善、恶、义、欠全部分类整理出来,若有大案则交至朝会审理,小案则与冥阎殿主事共同商议。
轮回何道、如何惩处、可否往生,在神笔一挥之间。
因为事多忙碌,神罚司中人以话少而闻名,常常在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已经说完所有,转身离去。
稷慈望着那两道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撑起额头,努力回想她方才所说,好像是什么城……
想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没想起来。
只怪自己多事,把池阙第一次收集的草垛移走,若是早早的了结了今日的任务,他本能在玄清来之前就回神界,不必分心。
但能叫玄清神女亲自走一趟的,绝不会是什么小事,多半又需要他亲力亲为。
——罢了,一会儿下一道帝令,就说是细微之处略有不明,叫神罚殿把完整的卷宗拿来看看。
稷慈两手一伸,腰肩一塌,倒在了身前的长桌上。
身侧,是千百份待批阅的奏折,雨神至今未归,再过一会儿,他甚至还要抽空去布雨。
这帝君,可真难当啊,稷慈拿头一下下撞着桌子,崩溃地想。
殿外,有几位胆大的神君围在一处,自成一圈,悄声议论起来:
“你说,帝君闷在殿中一整日,可是有法子抓回胥霖了?”
“不知道,但有帝君在,至少凡界的雨是不愁了。”
“是是,那雨神的这个位子就这么空着?”
“哎,能如何啊?帝君这几日已然下了三道神令,强召胥霖,没想到他宁肯被剑意所伤,都不愿意回来!”
“我听说,前几日,他竟然自断神魂,斩去了与神界的所有联系。”
“裂魂?那可是很疼的啊。”
“可不就是说么。”
“这……这可如何是好。”
众神纷纷摇头叹起气来。
有刚飞升不久的小神君在人群中探头探脑,疑惑地问:
“为何非要召回胥霖大人,就不能挑个新的司雨神出来?”
“诶诶!莫叫大人了!”
神君们一片唏嘘,对他使着眼色,却并不愿答他所问。
不一会儿,一道有些苍老的声音传来:
“自是天道不允了。”
鸿蒙初开之时,天上只有五位神君,他们分别是凡人中至善、至义、至勤、至慧、至真之人,得天道所眷飞升。
那时的上界一片混沌,稷慈作为五神之一,以一己之力,仗剑破开了仍处蒙昧的九重天。
一片处于人、鬼、妖、魔界之上的地界就此诞生,被叫做神界。
神界诸君奉承天道之意,司掌四界诸多事宜,各自不可干涉。
而那时的稷慈,掌的便是神界事。
邪神堕魔、私心扰序,皆会被之一剑荡平,诛于九重天神罚云台之上。
他总披着一身蓝青色长袍,松松垮垮的,宽大的衣摆在他出剑之时随风鼓起,剑止则又偃息。
那衣袍上纹有神印,读来晦涩难懂,与他的瞳孔一样,是灿金色的,隐隐透着天神的威严与淡漠。
可惜他时常敛目,鲜少盯着什么看,凡人根本无缘得见这副神圣眼眸。
那覆舟一般的唇角总是向下,更显得整个人疏离而遥远,好像万物在他面前只是过眼而不入心。
让人想起秋夜里孤高的寒月。
凡见过他的几位神君都认为,稷慈这样一个冷冰冰的人,剑意必然会带有主人的几分孤漠,直至长剑出鞘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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