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弥散得太过突然,转瞬之间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雾。
梅香钻入鼻尖,池阙反应过来,这位神君,正是那雨中乍逢的剑客。
帮了一次,还没来得及感谢,怎么好奢求人家帮第二次,更何况他还是天上的神明。
池阙摇头笑笑,做人么,太过贪心了,总是要失望的。
擦了擦眼泪,池阙站起就要离开这座殿。她的确有求于神明,但她不是什么没脸没皮的人,被拒绝了还死死求人。
正当她一只脚跨出殿门时,寂静无人的殿中,忽然响起一道清冷孤漠的声音:
“不必跪我。”
“了却绢上事,予尔所愿。”
一张白绢缓缓飘至眼前,曼妙轻柔,如同飞舞的蝶翼。
池阙连忙伸手捧住那绢布,泪滴再次滚落。
绢上传来他袖中余温。
………
要说,她这死不掉的原因么,还得从三日前,神界的一位司雨神讲起。
那时,稷慈还并未下界,正坐在慈颂神殿中,闭目撑着额头:
“胥霖真跑了?”
“是,帝君。”
“那他可有留下什么?”
一抹绸布缓缓递到稷慈眼前。
那绸布朦朦胧胧的,掩在云间,让他几乎看不清上面的字。
他只好眯起眼睛,用剑气驱开云雾,倾身去看。
刚一凑近,熟悉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清冽又干净,透着些凉意,像是山间雨后的那种泥土味,很好闻。
稷慈的唇角扬了扬,心中暗道:
当初封这位胥霖神君作司雨神,真是合适,道号和气息都很相符。
可当他看清楚这竹青短布上的字后,他当即闭上了眼。
云呢?方才的重重横云呢?还是回来挡住罢。
上书:
“霜折青衫雨催寿,不如随云自去留。”
简而言之:雨神难当,不想干了。
字迹是这位天上地下独一份的狂草,对于日日处理诸神奏折的稷慈来说,好认的很。
再说这竹青色的绸布,边缘被撕得破破烂烂,那人一看就是纸墨都懒得找,信手扯了衣袍写的。
潇洒,真是潇洒。
可惜稷慈实在是无法感悟他的潇洒。
他挥了挥手,叫人拿开这恼人的东西,心中忍不住骂了一句:怎么就跑了。
这一跑,整个神界的水汽都无法汇聚成雨,落入凡界,只得四散成云,在九重天弥漫。
若再找不回他,莫说神界被漫天横云淹没,单说这凡界,就要因大旱而横尸遍野。
他叹了口气,脸上却并无什么情绪。
温和的剑意随风而动,驱开几处云雾,他侧首睁眼,金黄色的瞳孔缓缓转动,目光绕开长桌,向下看去:
凡界万民苦于大旱,四处均有暴动。
边陲小城的人们看中心大城有救命的小雨,叫着喊着要往里边搬,偏偏皇帝暴虐昏庸,只顾自己享乐,不念百姓苦旱,诏令兵士们严守城门,不让任何人进出,违者皆被斩首。
可怜在如此缺水的凡界,皇城中竟还有几处鱼池。
稷慈凝眸看着其中最大的王清池,和那池边的小公主,她眉目柔和,稚嫩可爱,正无忧无虑地倚在池边。
半晌,他移开目光,又看了看仅仅五百里之外的旱地,凡人们为了抢一口水,不惜争得头破血流,无论是亲朋还是故友,皆刀剑相向。
有年迈力竭的老者,早已没了抢的力气,他只能靠着枯死的树干,重重地喘息着,等待死亡降临。
暮老倚枯树,二者互相依偎着,竟然有种可怜的惺惺相惜之感。
他偏过头,不想看身旁那捧着半碗污水,自顾自喝着的小儿子。
看了也没用,难道期望他像儿时买到糖一样,笑着举给他问“爹爹吃不吃”吗?他仰面盯着天上的烈日,自嘲地想着。
慢慢地,他连自嘲的力气都没了,烈日灼烤着他最后一丝命数。
最终,干枯的手如断枝离木,蓦地垂落下去,可惜他这骨头太轻了,轻得像是雪落,并未换得儿子的侧目。
与此同时,湖畔的福康公主也垂下手,撒出些饲饵。
鱼群蜂拥而上,挤得头破血流。
她觉得好玩,笑着又撒了几下,平时自持矜贵的胖锦鲤们便争先恐后地扑过来,十分热闹。
不一会儿,她看得乏了,打了个哈欠,歪倚着斜栏,沉沉睡去。
她睡的很是安心,若无变故,恐怕这一生她都无法想象,会有人为着一口水连亲人性命都不顾。
稷慈收回了目光,双眉蹙起,手指微曲,一下下点着桌面,似是在做什么决定。
有仙侍端着一碗安神茶,低着头小步走进来,这时节进殿,必然是门口几位神君派来探口风的。
还未近身,她就被一道温和的灵力挡住。耳侧,淡漠的声音响起:
“不必,出去。”
那声音荡在大殿中,威严又寒凉,让人入坠冰窟,她心中一悸,连忙看向殿中人,怕他动怒。
可她却看到了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隐隐约约掩在雾中。那人眼底无怒无喜,双目微敛,神圣如凤眸,十分遥远。
她不敢多看,连忙低头,紧咬着唇便要退出去,步子小而轻,唯恐惊扰殿中人。
在退至门口时,没顾及云雾中藏着的台阶,她足下一空,猝然向前跌去。
危机之时,一道神力蓦然出现,在她肩上一扶,而后消散在云雾中。
她得眼泪都快出来,回身拜了又拜:
“多谢帝君,多谢帝君。”
不奢求得到回应,她急忙出殿。
在那仙侍走后,稷慈顺手屏退了左右之人。
故而无人看到,殿内的神君虽身形未动,却嘴角微抬,眼中出现一些细碎的星光:方才那仙侍惊吓中瞪圆的双眼,有些像凡界的福康公主,让人想起山间的鹿,很可爱。
这三分笑意衬得他终于有了生气,不再如金殿里供奉的神像。
可惜,笑意未在少年脸上停留多久,顷刻间便寸寸剥除,他又板起那幅遥远而冰冷的神情。
这才是众神信任的样子,稷慈放心地对自己说。
思量再三,他还是站起身,双手微合,食指轻点,中名二指下弯如勾月,余下两指撑开,形如扁舟。
这是某种术法的起手势,若是殿中还有人,定会高声惊呼:帝君怎么会使这逆行天道的禁术?
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撤了手。
不再如往常那样垂眸站着,他凝目向东看去,目光沉静如渊。东面的玉白墙壁上有着一幅浅金色的浮雕,上触穹顶,下及云雾,似有流光回转。
它上半段是在讲述稷慈帝君仗剑开天地的往事,下半段则藏于云间,旁人看不真切。
恐怕只有站在稷慈所在的地方,才能窥得它的全貌,所以无人知道,他究竟看的是什么。
空荡荡的慈颂神殿,只有他无言伫立,无上尊贵,却也形单影只。
他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底都有些酸涩,才轻眨两下,长睫这片刻回落却像是沾上了霜雪,逼得再睁开时有些缓慢。
良久,他再次抬手结印。
温润如风的灵力受召而来,漾在手心,又随着他掌中神印流淌成八卦图样,余者在周身铺开,显得衣袍上的符文璀璨如金。
稷慈眉头蹙起,双目紧闭,衣袖微微颤抖,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可他的动作却仍透着几分气定神闲,苍白的手随意又笃定。
面上,竟是又带起几分笑意。
远处,有黑云凝结,云间雷声阵阵。
神剑像是感知到了什么,遽然飞出,悬在他身后二尺。
剑意激昂,荡开水汽,剑身嗡鸣震颤,金光闪烁,像是悲怆不已,可即便是神剑悲吟,也劝不住他。
不多时,人间四处暮雨。
那雨越下越大,有倾盆之势,挽救着世间万灵。
雨声惊扰了殿外的神君们,他们停下议论,惊诧地看向周围慢慢散去的云雾。
最初与他一道飞升的几位神君面面相觑,暗自心惊,有人轻轻叹了一声:
“这是不要命了。”
他身旁一人答:“祭出半数寿元,强行习得召云布雨的术法,这真是……”
忽然,一道温如暖日,澄澈空明的剑光割开云层,划过天际,直奔凡界皇城而去。
殿外众神见此剑,皆倾身拱手一拜:
“帝君大人。”
长剑缓步一顿,似是回礼,而后远去。
这一去云雾不沾,毫不拖泥带水,让人又想起大殿中那位年轻的神,想起他微敛的眼眸。
神明仗剑下界,意欲诛杀暴君,天边雷声隐隐,像是为之奏助阵战曲。
剑光在四处倾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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