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人类的时候,阿诺鲜少睡觉。可是变成怪物后,却时时为了能从梦境里找到一点过去的碎片而沉眠。
礼物。
生辰礼物。
半梦半醒的朦胧间,他好像又回到过去的某个时间点。
他拥有的寥寥无几,从来配不上她的熠熠生辉。
“要我说,这贺礼还是得投其所好,合心意得熨帖。”
……合心意,好难。
她不缺锦衣玉食,不缺仆妇环绕,不缺绫罗绸缎,甚至如果她想,可以不顾世俗,拥有数额相当可观的入幕之宾。
她好像什么都不缺。
又那么好,什么都配不上她。
他甚至没有说得去的身份,不能像其他有名有姓的府邸,成件成套地送来气派又金碧辉煌的贺礼。
哪怕历经漫长的磨损,当年那种犯难的惆怅依然缭绕心间。
“重宝?别说,西域有长生秘药,或可延年益寿。”
如果不能取其量,至少得从奇珍方面入手。
秘药似乎被某个教派奉为秘宝,重兵把守,设卡森严。取药回来的路上,他受了伤,血水滴滴答答淌了一路。
但是依然很欢喜,心底像是被一只羽毛反反复复挠着,轻飘飘的。
“其实你送什么都好啦。再不济给我吹一夜之前的那首歌吧。”
她应该会喜欢的吧。
就像他那样喜欢她。
好喜欢。
可是,可是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他回去的时候,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记不起来了,记不起来了,记不起来了。
回忆只剩下刺目的血泊,熊熊燃烧的大火,穿透身体的短刃,不可置信的,因为背叛而惊疑痛恨的眼神,以及…拿着刀的,他的手。
不要。
不要这样。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他忽然间发现,他能够看见过去的自己,看见那个浑身是血拿着刀的自己,看见血泊里盛装的公主安静地睡去,看见自己的身形扭曲,一点一点异变,形体塌陷干枯,影子粗糙模糊,像泥沼一样延神,长出密密麻麻的触手。
他分不清时间顺序,到底是哪一个再前。
他变成了怪物。
……杀死了她。
然后开始了永无休止的诅咒。
豁然间从噩梦惊醒,阿诺猛然睁开眼眶,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剧烈喘息起来,视线一片漆黑,寂静中只有春朝清晨的冷意一点一点渗进骨髓。
他单手捂住脸,发出细碎的痛苦的呻吟。
不,不要。
不是的。
还在的,还在的。
他想要去确定什么,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甚至爬起的时候跌了一跤,也忘了那半截象征着怪物的触须传来的柔软的鲜活的触感。
上楼,她的卧室在二楼东边的房间,他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几乎就要推开了。
“……”
理智死死抓住了他颤抖的手,他紧紧咬住牙齿,不让自己泄露出一点可疑的,难过的声音,只怕吵醒屋内人难得的休憩。
他缓慢地,将手一点点挪回来,感受着屋内熟悉的气息有规律的起伏,屋外朦胧未散的夜色间偶然传来几声鸟鸣,可他听不见,天地仿佛陡然失色,只留下一门之隔的呼吸声。
这样就好了。
这样就好。
他闭目,站了很久。
终于,就在要转身下楼的时候,门开了。
“阿诺?”
她抬头,看着面前一声不吭站在她门口的大家伙:“怎么了?”
阿诺的身材很高大,站在人群中简直鹤立鸡群,现在站在那里,也很轻松就能挡住从阁楼透来的晨光,流畅紧实的线条将力与美结合得完美,肩膀宽阔厚实,腰身精瘦有力。
某种程度上,他就像他腰间的那柄古刀一样,透着一种人型兵器的肃杀感。
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看起来却又脆弱极了。
她伸出手,贴住他的脸,指腹抹去从空荡眼眶向下淌的,粘稠的漆黑泪痕。
他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腮部也用力鼓起,像在压抑某种情绪。
“抱歉。”他声音极尽喑哑,紧紧绷起的声音因为克制有些冷淡,“早膳…很快就好。”
乔知遥没有应,还过分得伸手拉住了想要下楼的影子先生:“你做噩梦了?”
他的手腕很凉,和冰一样,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凝固挤压在一团,被人丢到不见天日的井底,他的眼睛并没有待在他的眼眶里,可哪怕这样,也能感受到他的失控和不可自制的颤抖。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海中忽然闪烁过某种画面。
在火焰和倒塌的宫殿中,一双眼睛赤红,蕴着无穷尽的绝望和恍惚。
[只是一点…过去的事情。]
[没关系的,我怎样都没关系的。]
很久之后,他才缓顿地别开脸,僵硬地:“我该…下楼了。”
哪怕他竭力保持平和,可是藏在袖口的触手却将缠绕得愈发用力,像是生怕她真的点头一样。
[想再…待一会。]
——呵。
口是心非的怪物先生。
“别动。”
她扣住了他的手,抚摸着上面粗粝的刀茧和纵横的伤痕,感觉喉口用上了一份很滚热的感情,让人有些无由来的痒意和疼痛。
与理性相违背,滚烫而炽热,却不让人讨厌。
“这些伤是怎么来的?不能自愈吗?”
终于,仿佛再难忍受,她听到他喉口间沉沉发出一声低哑的嘶鸣,呼吸间,距离迅速被人为缩短,他伸出强悍有力的手臂,重重环绕在她身后。
他的力道属实有些大,就好像胸骨要被折断一般。
他在哭。
那些黑色的液体确实是他的眼泪,因为她听到了他压抑的呜咽声,冰凉的液体颤落在她的肩膀上,脖颈湿热,一滴一滴,哭的无声无息,却又很快消散。
好委屈啊。
就像是在超市里和父母走丢的小孩,忽然在货架的拐角处找到了回家的办法。
她愣了一下,随后轻微地叹息一声,反手回抱他的后背,白皙掌心有一茬没一茬地,轻抚着他散落在脊背上柔软的头发。
“乖啊乖啊。”
他将头伏在她的脖颈里,维持相同的姿势一动不动,显然没有任何松手的欲望,触手们也从地面钻出来,黏黏糊糊地贴着她的脚踝,因为恐惧而发出细微的颤栗。
[不是梦。]
[还在的,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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