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庆九年,六月廿九。
腐气侵人的古井深处,忽有一污泥斑驳的细指攀上井沿,一道瘦弱身影挣扎欲出。
直至眼前出现的僧鞋,女孩才惊觉月华重新铺洒人间。
她艰难地抬起额头,对上的,是老僧蕴着无边悲悯的眼眸。
从未遇到的目光。
抿嘴无言,她只是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方早已被血染红的凤纹绢帕。
当那承载着母亲最后嘱托与无尽血泪的帕子,交予老僧枯瘦掌心的刹那。
浑身气力,尽数抽空。
她顿时瘫软在地,惟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这具小小的躯体中尚存一丝不灭生气。
如野草怔怔纵经火烬,根茎犹在。
“阿弥陀佛。”老僧双掌合十,微微躬身,苍老嗓音带着安定力量。
“昭月公主,贫僧于此,恭候多时。”
公主?她只觉好笑。
两个时辰前,她自是万人仰仗的帝女。今日,更是父皇万寿圣辰。
然自宫门轰然遭叛军铁蹄踏破的刹那,雕栏玉砌尽数摧溃。
公主之名,也葬身火海。
她瘫卧于冰冷尘土,眸子中,倒映着八载岁月栖居的魏巍皇城。烈焰映彻夜空,琼楼玉宇终成焚尸巨炉,昔日繁华尽作过往云烟。
这满身污秽的公主,成了深宫最后孤绝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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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晏九年。
晨露浸润万物,林叶清气甘冽,禅院内只余拨转佛珠的细碎与低沉徐缓的诵经声。
大殿深处。
香火氤氲,缭绕着蒲团上的素影。
楚昭月一袭净衣,跪坐佛前,低眉敛目,鸦青长发仅以素绢松松束起,几缕碎发散落颈侧,更添几分清冷。
她不似向神佛祈求庇护的信女,倒像本就被这香火供奉的玉像真身。
纤指合上经卷,楚昭月低诵完最后一句经文,她抬眸,静静凝望着台上那俯瞰众生的金身佛像。
无人知晓,经文颂声下,森然杀机藏心已久。
十载春秋,她虽栖身佛门,但入心髓的唯有复仇二字。青灯古佛旁,她既要抄经诵忏,更需于沙盘推演兵戈,洞悉当朝时局。
而她自然明了,今早这古刹清净,将会被一位不速之客打破。
霍云飞,此人与当朝风云,息息相关。
他入寺,乃是霍家祖训:凡霍家男儿,满二十须入听云寺斋戒数日,为家国祈福,亦削去男儿戾气。
为保隐秘和安全,此事仅寺僧与霍家人知晓。
她再次深深望向佛像,佛敛目低眉,慈悲面容在香烟中若隐若现,仿佛也在喟叹这世道不公,以血还血。而那不速之客也是佛予她的一枚活棋。
此念,她日后方知。
许是思虑过深,殿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竟未及时入耳。
僧人的恭迎话语与一道疏朗笑声同时传来。
“咦?这清净古刹里竟还藏了位带发修行的女居士?”那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阿弥陀佛,施主有所不知,此乃寺中带发修行的居士,法号央玉。”僧人温声解释。
“哦?央玉……师父?”尾音微扬,似在舌尖玩味这称呼,几分轻佻,打破佛堂应有的庄穆。
佛前的静思终被扰。
终是将这方外之人,拽回了红尘喧嚣。
“央玉大师。”引路的小沙弥在她身侧轻声禀告,“这位便是霍云飞将军。”
楚昭月缓缓起身,素衣如云,翩然行至他面前丈许站定。气息沉静,眸光无波。
霍云飞嘴角的笑意倏然僵住,方才的张扬不羁悄然收敛。他眼底尽是不可置信,仿佛看到了绝不该出现于此地的幻影。
恰在此时,古寺悬钟轰然撞响。
浑厚的钟声,穿透缭绕香烟。
“央玉……师父?”
未等僧众反应,亦未容楚昭月有丝毫退避之机。
霍云飞已倏然欺近,唯她一人可闻的耳语直抵耳畔:
“我倒觉得你不像大师,像前朝公主……”
“楚、昭、月?”
静水无波的玉面上,眼睫几不可察地一颤。
十年了。
整整十年,无人再唤此名。这三字,早就随前朝宫阙一同埋入尘泥。
如今点破的,竟是个素未谋面、声名赫赫的当朝将军。
然而,那丝裂痕转瞬即逝,她迎着面前这位将军如炬的目光,朱唇轻启,声痕如往:“施主说笑了。”
知客僧不明二人骤然紧绷的气氛,只得横身于前,对霍云飞堆起笑容:“将军莫忘自家训导,今日是为家国祈福而来,誊抄经文方是正理,请随贫僧移步藏经阁吧。”
她转身,重拾佛珠,指尖捻动冰冷,低诵经文,身后的脚步声终是渐行渐远。
唯她心泛波澜。
深宫旧事,因母后未雨绸缪,她从未有画像流出,亦不曾露面。据她所知,新帝登基之初,首要铁令,便是确认前朝皇族已彻底断绝,斩草除根。
这霍云飞……究竟是何方变数?
莫非是新帝查得蛛丝马迹,特遣这霍云飞来此古寺,名为祈福,实为确认她身份,以便一击绝杀?
可方才他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震惊与失态,又作何解?若真是奉旨前来,岂会如此莽撞,照面便直呼其名?岂非打草惊蛇?
然,若此乃伪装,意在令她松懈,日后伏击,亦非全无可能。
思虑至此,楚昭月眸底寒光一闪。
兵者诡道,她向来只信七分表象,眼下敌暗我明,唯有静观其变,步步为营。
方才听知客僧言,已引霍云飞去往藏经阁。她起身,从容收起经卷,面上无悲无喜,如无事发生般向外行去。
藏经阁位于禅院僻静一隅。穿行于回廊花木间,楚昭月步履轻盈,裙裾无声拂过青石地砖。目光如影随形,锁住前方不远处的两道背影。
霍云飞身形挺拔,步伐看似随意,却隐隐透出将军的矫健。他似乎在与知客僧交谈,然那头颅微侧的角度,那状似无意扫过禅院景致的余光,皆向后铺展。
楚昭月身形微顿,借一丛翠竹掩映。霍云飞亦在此时驻足,佯作欣赏壁上禅画,那目光却掠过身后空寂的回廊,如战场杀敌那般锐利。
一明一暗,一进一退。
无声的对峙,隐于古刹的晨光与幽影。
藏经阁外,楚昭月隐入一扇雕花窗棂的阴影之中。阁内对话隔着厚重的木门与窗纸,模糊不清,只听得零碎字句。
她屏息凝神,透过窗棂缝隙向内窥视。
霍云飞要取的经书在阁最里端,处于她的死角位置,她完全不知二人动作,好在不久,那霍云飞捏着本蓝皮经书,和寺僧重回她的视野内。
但,只见霍云飞忽地捂腹弯腰,面色痛苦扭曲,实在不似作伪道:“师父……这腹中绞痛难忍……怕是今早贪凉,吃了些生冷……”
“烦请师父速取些热水来……”话未竟,霍云飞已痛得下唇咬出血痕,扶着书架几乎站不起。
知客僧大惊,忙将他扶至一旁破旧的椅子:“施主稍待,贫僧去去便回!”
究竟这是演何出?
一介征战沙场的将军,在自家府上岂会轻易将自己肚子吃坏?即便有恙,又怎会如此夸张失态?这拙劣戏码,未免太过刻意。
明显是在隐人耳目。她暗自思忖。
“央玉师父,窃听可不是出家人应有的德行。”
那带笑的声音自身侧窗下响起!楚昭月侧首,按捺住微惊,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只见霍云飞隔着窗棂探出头来,脸上哪还有半分痛苦?笑靥灿如骄阳,鬓边斜簪着一朵方才从窗旁随手掐下的嫩红山茶。
他取下红花,隔着窗棂递来,笑容里混杂着少年般的讨好与军将特有的执拗,目光灼灼,不容闪避。
落叶轻旋,蝉鸣聒噪。
楚昭月眸光清冷:“施主莫要戏言,是那知客僧路上遇到贫尼,告诉贫尼他须为施主取些热水,托贫尼顺路看看施主是否安好。”
眼前的少年将军眨了眨眼,装得一脸恍然:“哦?原来如此!那真是有劳央玉师父挂心了。”
他笑容不减:“央玉大师既受人所托,速速请进吧。”
楚昭月步履从容,刚一步入藏经阁,浓重的陈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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