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是旬日休沐。
皇帝昨晚宿在柔妃宫中,摆脱连日烦忧,难得睡了个好觉。
谁知天际刚透出一线蟹壳青,外间便传来一阵压抑而急促的骚动,将沉睡中的帝王惊醒。
常玉躬着身,几乎将头埋到胸口,站在龙床的纱帐外轻声道:“陛下……宫门值守禁卫急报,有人敲响了登闻鼓。”
帐内一片寂静,只余皇帝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登闻鼓,设于皇宫正南的承天门外,专为直达天听、鸣告奇冤巨枉所设。
击鼓者,无论身份,必受御审,然若所告不实,亦将受极严反坐之刑。
当今宣启帝自诩勤政爱民,除了登基之初那三年政局未稳时,登闻鼓曾多次被敲响。
近十载光阴,这面象征着民间疾苦与冤情直诉的登闻鼓,从未有一次被敲响过!
这也是宣启帝内心深处,视为自己治下“政通人和”的明证之一。
此刻,这面沉寂十年的巨鼓,竟在休沐日的黎明前,被悍然敲响!
一旁同样被惊醒的柔妃,缓缓撑着身子坐起,她一双妙目在昏暗帐内亮如剪水:“常公公,可知这击鼓鸣冤的,是何方人士?”
常玉咽了口唾沫,如实回禀:“回柔妃娘娘,据禁卫初步盘问,击鼓者自称来自南疆十万大山深处的‘黑石寨’,乃是寨中已故‘司月圣女’阿措依的亲弟弟,名叫岩诺。观其年岁,不过十五六的少年模样。”
皇帝掀开帐幔,他赤足踏在柔软的地衣上,走到桌边,自己动手倒了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常玉继续禀报,声音愈发小心翼翼:“那少年声称……要状告当朝护国大将军,于八年前,假借巡边谈判之名,行骗夺之实。
其后更悍然发兵,屠戮其全族老幼一千一百三十七口,焚寨灭迹,并以此冒领边功,伪称剿灭为祸一方的九黎悍匪,欺君罔上,恳请陛下……明察严惩!”
“啪!”
皇帝手中那只贡窑青瓷茶杯被重重墩在桌面,发出一声脆响。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他告的是孟峥?!”
“回陛下,千真万确,状纸与口述,皆直指孟大将军。”常玉声音发颤。
皇帝胸口微微起伏,沉吟片刻,他飞快下令:“更衣!传旨,今日虽为休沐,但登闻鼓响,依制即刻升朝!命在京五品以上官员,速至太极殿议事!”
他顿了顿,补充道,“去宣秦王,让他也即刻入宫!”
“遵旨!”常玉刚要转身去安排,另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正是常海。
他脸色煞白如纸,额角带着汗,扑通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陛下!孟大将军他……他不知怎的,在歇息的偏殿里突然发起狂来!力气大得惊人,好几个强壮的内侍都按他不住!”
皇帝心头一紧:“御医呢?”
常海抬起脸,只见他左眼眼眶一片骇人的青紫淤肿,嘴角也破了,渗着血丝,哭丧着脸道:
“章太医……章太医上前想用金针制住大将军,反被大将军一掌挥开,撞在柱子上,这会儿还晕着没醒呢!
奴才们上去阻拦,也被打伤了好几个……奴才这伤,还算是最轻的!”
“放肆!”皇帝怒斥一声,但怒意之下,更多的是心惊。
他猛地想起昨日殷府那桩诡异事件——阮鹤卿也是突然发狂咬人,而孟峥正是受害者。
难道……孟峥此刻的发狂,与那事有关?他也会如同阮鹤卿那般,失去理智,张口咬人?
皇帝当机立断,厉声道:“速去玄察司,宣姜云昭即刻入宫!让她直接到太极殿!”
*
天光大亮。
满朝文武,皆被这突如其来的“登闻鼓召”从府邸中唤起,匆匆换上朝服,怀着惊疑不定的心情,赶赴皇宫。
而大殿中央,跪着那个击鼓鸣冤的少年——岩诺。
他一身布衣,眉眼深邃,年轻而略显粗糙的脸紧绷着,透出一股孤狼般的倔强。
云昭赶到太极殿外的汉白玉阶下时,正好与匆匆赶来的萧启和裴琰之打了个照面。
云昭脚步微顿,目光在两人身上极快地掠过。
这两人……怎么会一同前来?
然而这个念头只在她心中一闪而过,眼下并非探究的时机。
因为大殿之上,岩诺字字泣血的控诉,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全副心神。
“……孟峥,他根本不顾我阿姊当时已经怀了他的骨肉,将她狠狠推倒在地……待我们察觉不对,追出寨门,外面早就埋伏了他带来的精兵!”
少年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血泪:
“那天晚上,漫山遍野都是火光!我阿爹,被他们的长矛活活钉在了寨门的旗杆上!
我阿娘想扑上去救他,被乱刀砍倒在燃烧的火堆边。
我的哥哥,弟弟,还有我刚满三岁、最喜欢缠着我讲故事的小侄女……”
岩诺的声音哽住了,他用力吸了一口气,赤红的双眼扫过殿上那些或震惊、或怀疑、或漠然的面孔,最终望向御座之上的皇帝,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我全族一千一百三十七口!从寨中年纪最长的、掌管祭祀的百岁祭婆,到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孩……他们一个都没放过!”
“而我的阿姊,我们寨子的‘司月圣女’阿措依……被孟峥特意留下的副将徐莽,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刀贯穿了腹部!”
“只有我……当时被阿姊推下山崖,掉进了只有我和阿姊知道的那个隐秘山洞里,才侥幸躲过一劫。”
“后来,我听到边关传来捷报,说孟将军奇袭隐匿深山、屡犯边境的九黎悍匪巢穴’,‘歼敌上千’,‘缴获匪资无数’,加封护国大将军,赏赐无数!”
“荒谬!”荣太傅斥道,“空口无凭!你如何证明你身份属实?如何证明你所言非虚?”
荣太傅此言,彻底点燃了朝堂的窃窃嘈杂之声:
“据地方官牍记载,黑石寨地处偏远,极少与汉民往来,你所谓‘圣女’、‘圣物’,谁知是否为杜撰?说不定那寨子本就是为祸地方的匪窝,孟将军剿灭,乃是正理!”
“如今山寨已经没了,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冒充遗孤,前来攀诬朝廷重臣!”
岩诺眼睛通红,死死盯着这些口沫横飞的官员,胸膛剧烈起伏,却没有立刻反驳。
御座之上,皇帝开口问道:“岩诺,你可有凭证,能证明你所说的话?”
岩诺抬起头,迎着皇帝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有!孟峥抢走的,是我们黑石寨世代供奉的祖神圣物——九黎血玉璜!
那玉璜形制特殊,与我族有特殊感应!陛下只需派人搜查孟峥府邸,必能找到!”
赵悉忽而啧了一声:“当年孟将军奏报大捷,可只字未提缴获了什么‘圣物’啊!”
另一名与孟家有些交情的武将道:“说不定都是胡诌!若有这般神奇之物,当年缴获时早该上报朝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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