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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小说:

楚宫腰

作者:

却话夜凉

分类:

穿越架空

一室震惊,满座寂静。

纵使亲眼瞧见,大家也不敢相信,方停归居然已经把那面凤凰木琵琶修补好,不给奉昭公主,不给雪笺,而是给了……

看着角落那茫然惊讶的姑娘,他们也不约而同倒吸一口气。

有那么一瞬,整个水榭就只看得见一张张瞠目结舌的脸,嘴巴圆得能吞下一整个鸡蛋。连枝头暂栖的鸟雀,都定住了身形,歪着脑袋朝堂中窥探,好半晌,才“唧”地一声飞远。

徒留一枝摇颤的垂丝海棠,搅乱满窗缱绻的春光。

也正是这一声清脆的鸟鸣,众人才终于回想起来,林家这位长姑娘,也是一位世间难觅的琵琶高手。

雪笺不过是得相思夫人几句指点,便能将《洛神赋》弹奏得丝丝入扣,赢得陛下赞誉,受封“魁首”。

而林嬛则是实打实拜入相思夫人门下的关门弟子!

雪笺上蓬莱岛求访了半个多月,才终于得见相思夫人真容;

而林嬛却是因随手的一次拨弦,就惊动避世多年的相思夫人亲自出岛,上林家招揽她入自己门下,自己因舟车劳顿瘦了一圈,也半点不觉辛苦。

不过三年不曾听林嬛抚弦,大家这才逐渐忘记,这位第一美人最开始名噪帝京,并非因为她的绝色容颜,而是那一手神乎其技的琵琶。

旁人靠上等的凤凰木,方才能奏出鸾凤和鸣之音;可她纵是用最寻常的琵琶,亦能化腐朽为神奇,让人明白何为昆山玉碎凤凰叫。

而那首让雪笺一举成名的琵琶曲《洛神赋》,也正出自林嬛之手!

倘若这世间只有一人能配得上这凤凰木做的琵琶,林嬛若说不敢担,谁又敢说自己行?

那厢林嬛亦是错愕非常。

因着她母亲乃是琵琶弄弦的个中高手,林嬛打从会拿筷子吃饭起,就开始修习琵琶,昼夜不怠。凤凰木造出的琵琶是何等品相?没人比她更清楚。

甚至连这凤凰木的传说,也是她告诉方停归的。

鸾凤乃是忠贞之鸟,一生只得一个爱侣,至死不渝。《山海经》中记载的那只凤凰,便是因为爱侣羽化,方才归隐昆仑之北,将一生思念都托付给了那株荒漠梧桐。

故而凤凰木又名“相思木”。

一片相思木,声含古塞秋。

琵琶是谁制?长拨别离愁。

她的师父“相思夫人”的名号,便是从这而来。

而那相思木所造的琵琶,亦是得了那只荒漠凤凰的祝福,除却琴音如凤鸣般清脆悦耳之外,还能庇佑那抚弦之人,和知音之辈,如鸾凤一般永结同心,相守不离。

想不到那日她不过随口一提,他居然真的记住了。

还记到了现在……

可明明当时,她弹琵琶给他听,弹的还就是那首《洛神赋》,他脸上除了不耐烦之外,就再寻不到其他任何情绪……

要知道,他可是自己谱完曲后,第一个听到整首曲音的人。

连她师父都要排在他之后。

林嬛越发纳罕,仰着脑袋,狐疑地打量面前的男人。

翻过岁月的洪流,昔日的青涩少年,已然长成顶天立地的青年。轮廓比过去更加深邃鲜明,双眼也比从前多了几分深沉内敛,近距离瞧,更加凛冽,宛如一柄无鞘的利剑。

只四目相对之时,那微微有些躲闪的目光,和轻轻颤动的眼睫,才隐约暴露出他心底些许慌乱的端倪。

同她认识的“方停”一模一样。

林嬛不由惊讶,以为自己看错,正想仔细分辨。

方停归却已收回视线,将琵琶又往前一递,强自冷下声音,质问:“弹吗?”

周围人也缓过神,跟着起哄。

“要不林姑娘就献上一曲?就弹那首《洛神赋》,如何?三年不曾闻得姑娘的天籁,倒真有几分想念。”

“相思夫人门下的妙音,当真举世无双,若能有幸听到,便是今日就要我死,也值了。”

“林姑娘可是还在计较方才之事?在下先带头同姑娘道个歉,还望姑娘大人有大量,宽恕一二。也请不计前嫌,献上妙音。”

此言一出,那位最先向林嬛发难的青衫公子,便真起身,向林嬛行了一礼。

有他做表率,其余取笑过林嬛的人,也纷纷站起来,向林嬛执礼赔罪,态度真诚无比。道完歉,又都用更加真诚的目光眼巴巴地望着她,求着她抚弦。

催促的声音一个接一个,眨眼间,整个水榭就应和成片。

倒是忘了适才,雪笺也曾主动提过,要献上一曲琵琶……

雪笺不由咬紧了唇,淡粉的唇瓣上很快显出一弧月牙白印,深刻而用力。

但也仅是片刻,她便忍了下来,重新牵起一抹完美无缺的笑,站起身,朝方停归盈盈一礼,“这些时日楼里生意忙,林姑娘也是忙累着了,这才没法儿给王爷献艺,并非她不愿,还望王爷莫要怪罪。若是王爷不嫌,雪笺愿意代林姑娘,为王爷奏上一曲。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这话显然还暗藏其他机锋。

分明是在诬陷林嬛这几日一直在一枕春招揽客人,宁可给他们弹奏,也不肯搭理方停归。

众人心中颇为鄙夷。

可不等他们戳穿,甚至都不等雪笺说完话,方停归就兀自将琵琶往前递了一递,谁也不瞧,只看着林嬛又问:“到底弹不弹?”

雪笺不由攥紧了拳,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都掐出了血丝。

然再气,她也只能看着林嬛在千呼万唤中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接过琵琶,福礼道:“小女不才,献丑了。”

*

世间万物皆有灵,琴谱亦然。

每一个曲音看似寻常,却都随了谱曲之人的心性,诚如嵇康之琴狂放,伯牙之音温厚。

而林嬛编的这首《洛神赋》,便如她这个人一样细腻柔软,然变奏之处,又充斥浩荡,明快而铿锵,便是不通音律之人,听完也能觉出其中热血沸腾之意。

旁人想要弹好,且得反复练习。

雪笺当初为了这首曲子,就练了不下半年,十根纤纤玉指都磨出老茧,才终于在相思夫人的点拨下,勉强勘破其门。

可对林嬛而言,这却是小菜一碟。

毕竟是她写的曲,其中的要点难点,她都一清二楚,甚至比别人理解得更加透彻,弹起来自然也更加得心应手。

在场众人也多是勋贵人家出身,对音律之事,纵使不似林嬛那般精通,但经年耳濡目染下,也能品鉴一二。

曲子才至一半,就有人克制不住,跟身旁人感叹:“妙哉!妙哉!原先在宫宴上,我以为雪笺姑娘已然将这首《洛神赋》演绎到了极致,今日听得林姑娘弹奏,方知何为天籁之音。”

那人听完,也是点头不已,“当年曹植作《洛神赋》,乃是感怀甄妃故情。雪笺姑娘技艺是好,寥寥琴音,洛神之姿便跃然眼前,可终归是太过匠气,得其魂,而不得其神。林姑娘就不同了,琴音之中,相思之意缠绵不尽。纵使未曾目睹当年曹甄二人的旷世之恋,依旧控制不住伤怀不已。”

“到底是老天爷赏饭吃啊,这天赋,怕是再过一百年,也没人能拍马赶上。”

大家都纷纷点头以示赞同,溢美之词张口不绝。连那些惯爱捧雪笺臭脚的世家子,都忍不住给林嬛击节伴奏,浑然看不见雪笺所在。

雪笺咬着牙坐在席间。

众星捧月了这么久,头一回体验到被冷落的滋味,她如何忍得?脸上温柔几乎挂不住,瞪着林嬛,恨不能在她身上剜两个血窟窿。

然林嬛坐在大堂中央弹琵琶,却是浑然感知不到。

纵使亲身抱住这面琵琶,亲手抚动上头的琴弦,她仍觉不可思议——

方停归会来这里赴宴很不可思议,做出这把相思木也很不可思议,而最不可思议的还是,他居然愿意将琵琶交给她来弹,还反复请了三遍。

仿佛她不答应,他就能在她面前耗上一辈子。

那样没耐心的人,从前连人都不愿意等,现在居然……

林嬛抿了抿唇,抬起眼,借着琵琶琴头的遮挡,偷偷向上瞧。

天色向晚,日头微微西斜,赤红的一团坠入云海中,半片天幕都被点燃,倾吐出万顷霞光。整座水榭都被染上持重的金,离窗户较远的角落都已叫墨色涂满。

丫鬟们迈着莲花步从堂屋两掖鱼贯而入,依次开始掌灯。

淡黄的烛光在暮色中昏昏泅染开,似一痕浅淡的水。

方停归执杯端坐其中,便是一尊佛龛上供奉的金像,沉默、寡淡、不近人情,却是莫名能在黑暗中给人一种心安的感觉。

林嬛不禁想起从前跟师父学琵琶的那段时日。

相思夫人规矩严,她虽是师父自己招揽入门的弟子,可在习琴一事上也开不了后门。有时遇上复杂的曲子,练习到深更半夜,也是常有之事。

偏她从前又是个胆小的性子。

怕黑,怕鬼,怕一切模糊未知的东西。

夜里一盏来路不明的灯笼,都能吓得她哇哇直哭。

春祺和夏安在的时候倒还好说,可若是连她们俩也有事,不能过来接她回家,她怕是连琴堂的大门也不敢出。父亲和哥哥就更是指望不上。

但好在,还有他。

那个少年,就像是暗夜中的神祇,清冷寡淡,从不同她多说什么话,却总能在她茫然无依的时候,及时出现在她身旁,接她回家,护她无恙。

无论她琵琶练到多晚,只要出门,就能看见那个清瘦的身影,提着灯,无声站在海棠树下等她。

从春到冬,风雨无阻。

明明双肩鬓角肩都已叫夜露打湿,可问他等了多久,他永远只有一句:“刚来。”

昏黄灯火叫夜色倾轧得朦胧微渺,却总能将她的心照得亮亮堂堂。

谱曲《洛神赋》的那段时间,正是她习琴遭遇瓶颈的最艰难时期。无论她怎样尝试,面前总隔着一堵透明的墙,摸得着,却翻不过去。

日子长了,她情绪也跟着起伏不定,高兴了倒也没什么,可若是遇上烦心事,哪怕只是发髻松了那样的小事,她也会烦躁不已,摔笔撕纸都算轻的。

有一回,她情绪上来,把那面跟了她许多年的琵琶都给摔了。

春祺和夏安都吓得够呛。

她自己冷静下来,心里也甚是歉然,一个人窝在屋子里自暴自弃地哭。

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如此无用,连一首曲子也勘不破;更不敢相信自己也有如此凶狠的一面,像个不讲道理的怪物;更害怕自己若是至死也参不透琴中真谛,这怪物也会跟随她一辈子。

盛夏厚重的雨云压在天上,又仿佛全都化作倾盆的雨水,独独落在她心上。

丫鬟们担心得不行,却又不敢上前安抚。

只有他敢端着晚食,若无其事地进来哄她吃饭,还帮她把摔坏的琵琶修补好。

袖口还沾着夏雨的湿寒,帮她抹泪的手却温暖如春。

她抬手捶他胸口,无理取闹地把所有过错都怪在他身上,他也是“嗯”声应得爽快,从不觉被她冤枉有什么委屈。

反倒叫她有些不好意思,小心翼翼问他生不生气,会不会怨她。

他却是笑了,覆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摩挲她泛红的眼尾,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声音温柔得都有些不像他。

“念念不会有错,永远不会。”

那是他第一次对她抛去“姑娘”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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