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当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本是因为维护他而撒的谎,却偏偏叫他本人听到。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拂了颜面,还是拿宋廷钰作比,这下恐怕不等军饷案查清,他就想把她碎尸万段了吧!
林嬛慌忙垂下眼,不敢同他对望。
鸦羽般乌密的眼睫在风中簌簌轻颤,恍若枝头惊乱的蝶。
而他的目光就是那张将她困住的网,冰冷锐利,密不透风,顺着她四肢百骸层层裹挟,她逃不脱,挣不掉,只能任由那不安与惶惶,尖啸着攥紧她心脏,将她彻底绞杀。
十指虚虚拢起,掌心早已汗湿大片。
而那罪魁祸首宋廷钰,却是一副局外人的模样,仿佛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她脸色不对,还拧着眉,忧心忡忡地过来关切。
“怎的脸色这般难看,可是累了?要不要先下去休息一会儿?”
边说,边把手搭在林嬛腰上。
林嬛本能地要躲,却叫一冷硬触感警告地抵住了腰窝——
不是其他,正是春祺的那支玉簪!
林嬛豁然抬起脸,眸底愠色尽现。
宋廷钰仿佛没看见,犹自笑得晏晏然,见她长睫间夹了几根碎发,还抬手温柔帮她勾开,低头柔声细哄:“累了就说出来,别怕,在自己家还拘谨什么?嗯?”
似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放心,王爷今日过来,只是来赴宴的,不谈其他,不会为难于你。”
说着便抬起头,看向方停归,笑问:“在下说得可对?”
声音明显冷下。
半个身子偏侧过来,将林嬛牢牢护在怀中,俨然一只护崽的母鸡,容不得方停归说半个“不”字。
仿佛他才是那个毁人一生的恶鬼。
方停归嗤笑出声,垂眸转着拇指上的虎骨扳指,寒声笑道:“休沐之时,不谈公事。世子放心,本王虽不通风雅,但还不至于如此不解风情。人生漫漫,也恭喜世子得佳人陪伴。红尘中相守不易,世子可千万好好珍惜,真心一旦辜负,可是一辈子都弥补不回来的。”
边境行伍出身的人,声音也随了那片土地,纵只是闲话家常,也自成一派筋骨。随便几个字,就能让人想起北地风雪中,那连绵不绝的烽火狼烟。
然最后一句,却透出几分缥缈,宛如山岚间捉摸不定的云。
林嬛还未分清,那里头究竟是讥讽更多,还是自嘲更盛,便觉一股浓到化不开的情绪,顺着声音汹涌奔入腔膛,惊涛骇浪一般,搅得她整颗心剧烈撕扯。
仰头想说些什么,那抹玄色身影却已消失在朗朗春色中。
只剩满枝垂丝海棠,缀在风中空空摇曳,荡起一股森寒的风。
风势不大。
林嬛却踉跄着,几乎站不住。
“放心,他舍不得走,想见的话,待会儿宴席开始,自然就能见到。”
宋廷钰摇着折扇,春风得意地上前搀扶。
林嬛错身避开他的手,睨了眼他袖底半藏半露的海棠玉簪,冷笑道:“我原以为只有深宫里的争宠妃子,才会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离间人心。却不知世子爷用耍起心眼来,也不遑多让。”
宋廷钰扬了下眉,明知她是在挖苦自己,却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手段卑劣又如何?只要能达到目的,就是好招。倒是林姑娘你……”
他哼笑,“啪”地一声收起折扇,掐住林嬛下巴,豁然抬起,强迫她与自己对视。力道之大,林嬛白嫩的下巴尖儿几乎是一瞬间便显出红痕,鲜明扎眼。林嬛攒眉挣扎,反被掐得更紧。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林姑娘是聪明人,应当比我更清楚这其中的道理。今日这场花宴,姑娘若是听话,你和那个叫春祺的小贱蹄子,就都能活命,可若有一星半点忤逆,叫我发现……”
宋廷钰嘴角划过阴冷的游丝,凑到林嬛耳边,指尖摩挲着她下巴那片红,动作放得格外轻,格外柔,好似在怜惜什么世间仅有的精瓷。出口的话语,却比毒蛇还啃噬人心。
“我定让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花宴正式开始,依旧是前厅后堂,分出男女座席。
林嬛随宋廷钰一道,去前厅男席就座。
雪笺也同他讨了恩准,得以去前厅吃酒,就坐在林嬛对面,和她仅隔一条走道。
入座时,还盈盈朝林嬛微笑,神色温柔而坦荡,仿佛适才给林嬛下套之事,只是林嬛一个人的幻觉。
林嬛心里本就烦闷,见此情状,便越发郁愤,索性错开眼,假装没看见。
雪笺也不见恼,捧起碗筷自顾自用饭,有人搭话,便停下来含笑应对,游刃有余,落落大方,半点瞧不出贱籍出身的局促和小气。
在座的都是京中勋贵子弟,闲暇时就好玩个风花雪月,纵使平日不上秦楼楚馆寻欢作乐,也都听说过雪笺的盛名。今日得见真人,自是热情异常,三句话里头,有两句都是在寻她攀谈,余下的那句,亦是私下里同邻桌好友夸赞于她。
三杯两盏淡酒下腹,厅内气氛便已升至高/潮。
雪笺被起哄着,含羞带怯地唱了两嗓。几个性格狂放的世家子,还以筷为槌,以杯为鼓,“叮当”击起节律,给她伴奏。
满座推杯换盏,沸反盈天,竟是比宫里设宴还热闹。
然花厅上首,比东道主宋廷钰还要高上一阶的首座之上,方停归却始终不做一声。
厅内众人闹了多久,他便支头看着那枝欹生入窗的垂丝海棠多久。薄唇紧抿,神色倦怠,浓长的眼睫压着几分厌世的疏冷,那般炽烈如火的阳光,都照不进他晦暗幽深的眼眸。
林嬛心头不禁抽疼,思绪兜兜转转,竟是想起第一次遇到方停归的时候。
那是五年前的一个冬天,她的生辰。
天大雪,帝京上下一片银装素裹,玉树琼花。
父亲和兄长皆因这场雪,困在灵州,不能归家。闺中几个好友也都叫家里的事务绊住,没法赶回来陪她。
第十三个生辰,林嬛又是独自一人过。
春祺和夏安都在为她惋惜,林嬛倒是习以为常。
小时候,家里规矩严,莫说像这样和一群外男同在一室吃酒,便是没有家里人陪同,独自出门,于林嬛而言,也是万万不能够的。
偏生,她母亲过世得又早,父亲和哥哥也都各自有事要忙,抽不出闲暇陪她。大部分时候,她都是独自一人闷在家中,和几个丫鬟作伴,仰头能瞧见的,也只有侯府四四方方的天。
每年也就生辰这天,她才有机会随哥哥一道出门,看一看帝京的繁华。
但那也是八年前的事了……
打从哥哥随他师父离开帝京,云游四方,她便连这仅有的机会也失去。
有时连年节,也是她一个人过。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就只有一桌丰盛无比的年夜饭,一屋子各府送来的节礼,和一个孤零零的她。
好不容易等到父兄回来,他们也是一头扎进书房,忙自己的事,没有多少时间陪她。对她说过最多的话,就是“下次吧”——
“下次再陪念念逛灯会。”
“待下次念念过生辰,爹爹定要亲手给念念放一支帝京最大的炮仗。”
“对不住念念,哥哥下次再……”
……
却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这个“下次”,究竟是哪次?
渐渐,她也就习惯。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过节,也没什么不好,不去期待,就不会失望。
父兄得空回来,她便陪在他们身边,伺候笔墨,照顾起居,为他们分忧解乏;
他们忙起来顾不上她,她也不吵不闹,乖乖留在家里操持中馈,不叫他们有后顾之忧。
永安侯府的姑娘,本就该是如此。
只是偶尔看见别家同龄闺秀,在父母膝下承欢,指头叫针扎一下,都会有无数人拥上来嘘寒问暖,她还是会忍不住心颤。
月上柳梢头,她也会蜷在被窝里偷偷幻想,假若母亲还在,家里会是何模样?
卷了被子往肩上一搭,便算是母亲在月光下倾情拥抱她。
奉昭笑话她是没人要的小孩,还真是说着了。
也便是那时候,她遇见了方停归。
十六岁的方停归。
不是在千军万马中斩将夺帅,也不是在朝堂上呼风唤雨,而是被人打断右臂,压住背脊,如猪狗一般狼狈地跪在街市中央。
四面灯火璀璨如星,满街行人灿笑若花。
只有他苍白、羸弱、伶仃。
像一只无家可归的败犬。
那样寒冷的天,他身上也只有一件单薄的短打。料子破破烂烂,还不如她家下人手里的抹布。手脚暴露在外,早冻伤发紫。
几个锦衣少年抓着他头发,将他往泥里摁,嬉皮笑脸地唤他“阿狗”,让他汪两声回应,他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
可偏生,他骨头硬得很。
别的乞儿为了活命,争先恐后地从领头少年的胯/下钻过,去抢泥潭里的馊馒头。只他始终冷着脸,饿到眼冒金星,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屈服。
一双凤眼凌然又锋锐,像荒原上喋血的狼,纵使死,也要先咬下你一块肉。
林嬛不由打了个寒颤。
她生于后宅,养在深闺。
世间男子于她而言,要么如她父兄那般,眼神刚正,内心清明,终日为国事奔波;
要么就像那些勋贵子弟一般,眼里常带谦和的笑,一言一行都极尽风花雪月之温雅,会在她苦闷之时,聊赠她一枝春。
似他这样的狠戾,林嬛还是第一次见。
许是出于好奇,又或许是从他身上窥见了似曾相识的落寞,林嬛救了他。
带他回侯府,给他吃食,给他衣裳,帮他治好身上的伤,还给他改了名儿,叫“方停”——
愿他今生所有苦难,都能到此为止。
十六岁的少年,玉剑初成,锋芒毕露,正是引人注目的好时候。
他又生了副极好的皮囊,漠然望着你时,已是皎如玉树临风前,笑起来,又不止丰神俊朗。
府中有多少丫鬟,在林嬛救人的时候,还对方停归嗤之以鼻,可等他梳洗完,换好衣服出来,又都克制不住春心萌动,每天宁可绕远路,也要去马棚看他。
就连一向跟林嬛不对付的奉昭,也因为这个新来的马奴,开始主动跟林嬛套近乎,闹得林嬛都有些无措。
方停归却依旧冷若冰霜。
旁人送给他多少东西,他都悉数退回;帮他干活,他也直言拒绝,不与任何人亲近。
哪怕是林嬛,先前帮了他那许多,他也从未同她道过一声谢。对她,并不比对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人热络多少。
大约骨头硬的人,都是这般“遗世独立”的吧?
林嬛也懒怠同他计较。
横竖最开始救他,也不是图他什么。能结善缘自然是好,倘若不能,也无需勉强。彼此都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很是不错。
只是每天清晨醒来,林嬛闺阁的窗台上,都会有一枝当日新摘的花,从早春的第一枝桃夭,到隆冬的最后一簇腊梅,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起初,林嬛也怀疑是他,还曾找借口旁敲侧击地打听过。
可无论怎么问,方停归都只有一句:“姑娘想多了。”
语气冷淡至极。
双眼始终盯着自己在刷的马鬃,不屑分她丝毫,好像根本不认识她。
反闹得林嬛涨红了脸。
是啊,人家多清高一人,公主的邀约都敢推拒,又岂会起早贪黑给她摘花?
大约又是哪家郎子送给她的吧?
毕竟那时候争着给她送东西的人确实不少,有那么一两个别出心裁的,也算不得稀奇。
林嬛也就没放在心上,每天照旧做自己的事,日子平淡也美好。
原以为两人之间的缘分,应当也就到此为止,一场宫宴却改变了一切。
那是林嬛快满十四岁时候的事。
父亲和哥哥难得都在京中,可以陪她一块庆贺生辰。林嬛喜不自胜,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琢磨,当天要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发髻。
却不想那日,南律使团突然造访,陛下在宫里设宴接风,林嬛和她父兄都必须出席。
宴会上,又因南律公主一句“簪花甚美”,她不得不将母亲留给她的遗物拱手相赠。看着人家在自己面前把玩、炫耀,腻味了,又“不小心”将簪子丢入江水之中。
连句“抱歉”也没有。
平生第一次,林嬛体会到了什么叫怒不可遏。
也是头一次,她这般想将一个人碎尸万段。
可是她不能。
莫说她只是臣子之女,根本没法和人家公主斗。便是陛下格外开恩,准许她斗,她也不能这样做。
此番南律使团进京,为的是祈、律两国互市之事,一旦促成,就是造福双方百姓、惠及千秋万代的大事。
林家从她曾祖父那辈起,就一直在为此事操劳,她父亲更是夙兴夜寐,累出一身病。
如今就差这临门一脚,她身为林氏女,又如何忍心让三代人的努力,毁在自己手中?
那就认了吧……
她也不是那么喜欢那支簪子。
只不过母亲留下的遗物里头,只有它,是专程为她定制的罢了……
但还是认了吧。
父亲气得快要掀桌,不也照样忍了下来,还耐着性子过来哄她?
那样骄傲的人,遭奸人构陷,都不曾折腰,现在为了她,却能亲自下厨,给她做她最爱的羊乳羹。
自己气还没消干净,手上的烫伤也未来得及处理,却是把全部的温柔和耐心都留给了她。
哥哥也补了她一箱首饰,全是时下最新的款式,耗尽他全部积蓄。
别家郎子也是各显神通,搜罗来奇珍异宝与她,只为博她一笑。
虽不能为她报仇,但也都用心之至。
她应该懂事。
永安侯府的姑娘可以娇气,可以有小性子,但绝不能不识大体。
所以就认了吧!
类似的事之前又不是没有过,她不也照样熬过来了?这回有什么好矫情的……
林嬛抱紧双膝,一遍又一遍说服自己,眼里早已蓄满泪花,却是硬是咬着唇,不敢让它落下。
待到庆贺的烟火点亮夜空,整个帝京都在庆祝,她才总算敢蒙着被子,在贯穿大街小巷的欢声笑语中,纵容自己小小地哭出声。
翌日天亮,她依旧是永安侯府最引以为傲的嫡长姑娘。
端庄、稳重、大方。
有人故意拿这事戳她肺管子,她也能端起十二分温煦的笑容,周全应对,不给父兄添丁点儿麻烦。任凭宫里资历最老的嬷嬷,也挑不出她一丝错漏。
原以为这事也就此落定,不会再有什么波澜,却不料没多久,那位南律公主去祈江泛舟,就不慎落水,吃了好些冰碴儿。虽性命无虞,但也着实大病一场,好几天都下不来床。
大家都说是现世报,恶人自有天收。
林嬛也这般以为,还暗中告诫自己,日后应当多行善事,免得也遭天谴,直到那个雪夜,她亲眼撞见了那个送花的少年——
那是立春后的第一个落雪天,也是最后一个。
寒潮像是知道冬日气数已尽,裹挟着最后的余威,摧枯拉朽般席卷整个帝京。天子脚下沦为一座雪城,天地都模糊一色。
她小院里的红梅倒是越发娇艳,云蒸霞蔚,宛如神女抖落的霓裳。
因簪花之事,林嬛一直无法好眠,那晚也不例外,索性披了衣衫,去院子里散心,看素雪一点点堆满枝头,看红梅摇曳在皎洁之上。
也看见那个玄衣少年,亲手将一枝新摘的海棠,轻轻放在她闺房的窗台上。
霜雪染白他乌发,脚踪也带着明显的跛,手上动作却慎之又慎,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稍微磕着碰着,都会要他的命。手肘不小心撞响轩窗,还惊了他一跳,似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想不到素来倨傲的人,竟也有这般憨傻的一面。
林嬛忍俊不禁,这才发现,京中的海棠已然开花,而她的窗台上,也已许久没人给她送过花。
好像,就是从南律公主落水那天开始断的……
像是盛夏吹来的风,骤然奔袭眼前,灼得林嬛心间滚烫,她不禁出声打趣:“这回也是我想多了?”
少年果然僵了身子,红了耳根,眼神左躲右闪,哪里都敢看,就是不敢看她。身子绷得笔直,直挺挺杵在那,跟旗杆儿似的,任凭风雪冻红嘴角,也不肯回一句话。
林嬛不由捧袖笑出声。
连日来缠绵心头的阴霾,也随这一笑烟消云散。
但这事终归太危险,人家怎么说也是一国公主,被发现可不是闹着玩的。连她父兄,还有那些家世显赫的世家公子,都不敢胡来,他这样的身份,被抓住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他却浑然不放在心上,只淡然回答:“她让你哭了。”
——让你哭,就得付出代价。
即便那人是公主,也即便他会就此沦亡。
那一瞬,林嬛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须臾间,天地皆非,万物皆空,风声、雪声、鸟鸣声,都从耳边远去。只剩长风卷起两人发梢,绵绵交缠在月色和雪色之间,惊扰一地落红。
而他的目光揉进风里,像暗夜中乍然升起的焰火。
炽烈、明亮、干净。
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漫天冰雪都要融化。
于是春日变得格外漫长,长到再也觅不见任何雪落风凋的残痕,又短促得,好似等她再回想起来,就只有那么一次花开的瞬间。
林嬛忽然低头不敢看他,揉着衣角,小声嚅嗫:“别这样,为了我,不值得……”
真的,一点也不值。
她有什么好?
连家门都出不去……
除却一点庶务之外,当真什么忙也帮不上,还不如父亲身边的管事。
或许打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人世间。
如此一来,母亲就不会难产而亡;
父亲也不会因为思念母亲过甚,而郁结成疾,遇上事,也能有个商量的人,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孤立无援,更不会因为顾及她,而处处遭人掣肘;
兄长也能更加安心地专注自己的学业,没准这会子,连亲事都已经定好,只待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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