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这老槐树有多少岁龄了?”商隽问。他的声音本色其实是清冷的,如同金石与玉佩碰撞,发出独有的劲音。
赵无狱一边涂画其“隽”字,试图跟糖葫芦的形状贴合,希望能碰运气搞个还算看得过去的版本出来,一边笑道:“这我倒是听父祖提起过,道是成千上万岁了。至少经过八千年风霜雨雪。”
商隽眯眼而笑:“差不多。”他的眼睛好比绿琉璃,非常清幽。
“按我推测,应该是和这老槐差不多的年岁上,娘娘遇到了高祖。那时,这里并非是青州太守府,而应该是一个行客的住所。”
赵无狱诧异:“行客?”
商隽颔首:“传闻上古云华氏及其后裔云、华二氏的住宅旁,多有神木氏的守卫。而在琼妃娘娘偶尔的提及里,当时高祖正在与一个行客谈话。”
彼时的赵訚,还是一个丰神俊朗的书生,尚且不曾竖旗从戎。他在槐院的书窗中问:“大师,我赵訚一世不过百年春秋,所求不得,所书不被人理解,所画不为人明白,百年后身死魂消,又有什么意义?”
行客问:“公子心中所求,是什么?”
赵訚答:“所求者,心中所安。”
行客问:“公子心已至,何求他人至?”
赵訚答:“我亦不能至。赵某自青州出游,十八年来走遍万里云华,始终未见心中所
安处。大师行走多方,可曾见过?”
行客叹了口气——八千年后的赵无狱忍不住打断:“隽兄,关于这位行客,莲勺可有相关传说?”
商隽笑吟吟问:“太守探究这位行客的来历,是有什么讲究不成?”
赵无狱道:“因为在我们青州赵家的家谱记载里,经常出现一个行客的记载。我小时候觉得好奇,推算一下,大概八十年出现一次。我有些好奇,是不是一个人。”
“应该是一个。”商隽颔首道,“因为行客们虽然不停行走,但彼此照应的地域是相对固定的——他后来出现在青州,大约也只是因为八十年能走回来一次。”
赵无狱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不停画圈圈的行客——当然完成一圈的时间跨度需要八十年。但这无疑给了赵无狱灵感。他拎起宣纸,端详起“隽”字,似乎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圈儿。
商隽不动声色地继续讲道:“于是行客问起,令高祖心中所想的安身立命处,应该是什么模样。或许看到一鳞半爪后,可以从自己过往走过的地方寻找出一个大类相似的...”
商隽不想说话了。
赵无狱疑惑地抬头:“怎地不讲了?”
商隽看向纸上的两串“8”。
赵无狱团纸,笑道:“此乃框架。我已有灵感,隽兄继续讲便是。”
商隽艰难笑笑,此时只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若是最终赵无狱搞出一个奇丑无比的花押,还非要说的天花乱坠,让他收下使用——难道他以后跟各方将相的信函上要落这么一款花押?人家不会以为他商隽要逼人叫“爸爸”吗?外交事故啊!
赵无狱一边继续鬼画符,一边催促。商隽只得讲道:“汝先祖便展示了一幅山水长卷,其中烟火人家,繁华安乐。”
“这幅画,便为来会友人的琼妃娘娘看到了。娘娘不便见外男,只好执浅粉荷花伞在窗外等候令高祖离去,却不想,自窗重得见这一幅盛稷长安图。”
“关于盛稷的来历,云华人都是知道的。便是帝正驱逐罪人居此,而望之自改。故缩短其寿,令其倍惜光阴,自勉为善。”
商隽清冷的绿琉璃眸子看定赵无狱:“无狱,你知道吧。”
赵无狱颔首:“自然。”
商隽似有深意道:“其实盛稷的皇帝,其人选——你们称之为‘天命’,而在我们看来,以往是云华氏、而今是有天氏的选择。”
赵无狱:“......”
商隽仰头看向茂盛的老槐,“你单看这老槐树,其实也不会想到,它经历了八千年的春秋岁月。是不是?”
赵无狱笑,缓缓道:“是。”
商隽低头时,看到赵无狱漆黑的鬓发上落了二三雪白的槐花。盛稷人,盛稷人,光阴短暂,春秋有限。朝为青丝暮白发...
“无狱。”商隽清清道,“人生在世,春秋不过几十载。莫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赵无狱笑一声,叹而拂去石桌上落下的槐花:“我知道。然而有时...此身也是不由己啊。”譬如家族的传承,祖辈的希望。
商隽暗叹一声,与之并非交情深刻,提点到此,却执迷不悟,也就算了。便只秉承有始有终的作派,将琼妃与赵訚的风云际会讲完:“便由行客牵线引路,汝高祖在客房外的绿杉小院中,见到了我们的琼妃娘娘。”
“琼妃娘娘主动说,愿帮助令高祖,造长安之地,盛稷之世。”
“令高祖也因此一见倾心,多方追求。”商隽叹道,“我们不知琼妃娘娘作何感想,最终能嫁予令高祖为妃妾,实在是....出乎意料。”
赵无狱也一直觉得这是千古谜题。
“想来想去,只能说是一种牺牲罢。”商隽扼腕叹息,“如我所言,当年令高祖并非云华氏钦定的盛稷皇帝,而他却有志于此,娘娘又看好他。”
“为帮助他取得这番资格,琼妃娘娘也只好以云氏女儿的身份相许终身。”
赵无狱:......
还有这等方式...
商隽无奈地看着赵无狱陷入沉思的眼神,已是将这盛稷人看得心思通透。权力和欲望已彻底迷住赵无狱的心眼,想来这段往事非但没有引起向善,反而还会令其剑走偏锋。
一如当年利欲熏心的赵訚,费尽心思找到行客打扮的空远逸,赶在琼妃来拜访的节骨眼上,自编自演出这么一番真假参半的大戏。
后世只当是伉俪帝妃的千秋佳话,怎知于当事人而言,只是一场年少荒唐的遇人不淑、耻于提及的处心积虑。
此时此刻,在盛稷皇城的偏远竹林里,舒蝶祈拄着铁锹,正饶有兴味地欣赏玄鸟乌衣殴打一只倒霉的【无】——此【无】便是“愿”。说【无】都是抬举,因为愿在云华境内诞生,力量不足65%,只能归类为“妖魔”。
——“那么,咱们暗虚的职责是什么来着?”
等抓到愿后,看小师弟还是端着正人君子的做派,一腔怒火不愿发出来。舒蝶祈好心提醒道。
然后,玄鸟乌衣无奈地看了煽风点火的他祈哥一眼,再看看被绑在粗大的龙竹上的凄风苦雨的愿。
姿容丰朗的愿蓝袍宽松,露出半片丰润雪白的肩膀,咬唇看来。不知道的还当是这哥俩劫色呢。
玄鸟乌衣叹了口气,温声道:“今天,可真都是你逼我的。”
愿诧异:“啊??”
而后就迎来铺天盖地的拳打脚踢。
“谁特么让你擅自发挥的!”
“你胡言乱语什么!你要耽误他一辈子,我一定搞死你!信不信?!我问你信不信!”
愿刚开始还试图给自己打抱不平,但叫屈两声,挨揍更猛烈,于是索性认乖,哭天叫地地投降:“信信信!我信!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见到新皇帝我绕着走!我再也不玩弄他了呜呜呜——”
但投降也无用,这次玄鸟乌衣是真上火了。
舒蝶祈先开始还看热闹,后来觉得自己都身上痛,连忙消火,拉住玄鸟乌衣道:“好了好了,做事得有个度。这只妖魔在盛稷皇城中潜藏多年,对历代皇朝之事一定十分了解,肯定能帮上阿衡,别真给弄死了。”
玄鸟乌衣这才善罢甘休。提起哭哭啼啼的绣花草包,用草绳绑了双腕,牵回去审问。
舒蝶祈扛着俩铁锹跟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你就出生在这处竹林吗?”
“嗯...”绣花草包抽泣。“我有意识的时候就在这了。”
舒蝶祈叹气:“这么废物,也是奇葩啊。”
玄鸟乌衣直觉愁人:“祈哥,恋爱真会让人降智,是吗?你真信他的话?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下一个又弱又笨的妖魔待上千百年?”
舒蝶祈面色一烧,尴尬了下。
玄鸟乌衣毫不客气地回身给愿一拳:“装什么装!”
愿委屈:“我没骗人!我原本是很强大的,但是过了成千上百年,又是云华的正气,又是竹林里皇帝们的魂魄明珠顺着根节渗透我,我一年比一年弱了!”
玄鸟乌衣点头:“这才是实话。”皱眉道:“穿好衣裳!像什么样子!”
愿可怜兮兮地抬起双腕,示意绑着没法整。
舒蝶祈叹气,给拉好蓝袍遮掩:“衣服啊,好好穿。长得这么好,肌肤又莹润,别让人觉得我们俩是欺负大姑娘。”
愿咬紧唇瓣:“我本来做过大姑娘来着。你们要是不打大姑娘,我现在就变成大姑娘。”
玄鸟乌衣扶住竹竿,想要吐血。
舒蝶祈已经不想说什么了——作为一只根正苗红的暗虚,舒蝶祈也不是不知道有些将虚无气息耍得贼溜的大妖魔可以随意转换雌雄,也不是没经受过凤翎丹羽一会男一会女的摧残——但你好歹,作为一只曾经的【无】、一只曾经的大妖魔,能别为了不挨揍放弃自己的性别底线不??
“毫无底线啊你。”舒蝶祈感叹道。
“你没脑吗你。”玄鸟乌衣无奈道。
愿发出很蠢的讪笑声。
“我有一个想法,”舒蝶祈道,“愿一定不是惹出千秋岁的那只【无】。”
“我附议。”玄鸟乌衣不能再赞同,“顶多是那只【无】丢在盛稷的笨蛋尾巴。”回头看看愿明珠玉润的傻笑脸,真觉得快愁死了,“我想给阿衡找个靠谱的近臣保护他,我好去大荒巡狩一年半载,怎么就这么难!”
盛稷皇城的四月,正是花枝和柳色映衬朱红宫墙,最是繁华多姿的时候。
宫廷画师们纷纷出动,绘图作画赶业绩。不上值的女官和宫娥们经常笑语走过美丽的花枝宫墙下,或是欣赏,或是折花簪髻。而下值的侍卫们则多是和兄弟们找一两处僻静的花枝冷殿,吃酒快活。
总之,就是宫里非常热闹,冷不丁便会在犄角旮旯里遇到人。
玄鸟乌衣和舒蝶祈牵着不好见人的愿,左躲右闪,好不容易翻窗回到御膳房对面的妃丽殿。就见东衡从勤政殿回来,径直走进御膳房,开始专心致志地准备丰盛的午饭。
“哇...”愿道,“小玄鸟你生活很滋润啊。”
玄鸟乌衣问舒蝶祈:“我能打死他吗?”
“别别别,”舒蝶祈连忙按下,“消消火,消消火。你以往年纪小,我估计王尊也不好意思教你太多——妖魔中有一种很奇葩的珍稀物种,叫做‘春梦大佬’。”
玄鸟乌衣:“?”
舒蝶祈试图给孩子比划,解释:“就是——你看这模样,这做派,这货就是一纯纯恋爱脑,脑子里想不了别的,只能装下男欢女爱——”
玄鸟乌衣若有所悟:“所以智商低?”
愿:“喂!”
“因为他们什么事都会往恋爱上想,”舒蝶祈点头:“所以他们还会经常让人做和春天的小动物有关的梦。其实很可能并不是真的做梦人心中所想,纯粹是他们的核桃小脑引导产生的。”
玄鸟乌衣深吸一口气,而后转身暴打愿。
舒蝶祈:....完全不敢问为什么...
“不要误导,知道么?”玄鸟乌衣捏住愿的馒头脸,“下次再让我警告你,我送你去见你爸爸。”
愿艰难点头。越过玄鸟乌衣的肩,看向疑惑走来的东衡:“但是——我还是觉得你们很登对救命啊——!!”
玄鸟乌衣给活生生气笑了。
东衡诧异:“怎么了?这是那只...”
玄鸟乌衣直接道:“妖魔。算不上【无】。不管他让你做了什么梦,都不要当真。这只春梦佬的脑子只有核桃大。”
正气凛然地自我剖白道:“阿衡,你对我来说,是至亲至敬的父兄亲人。”
东衡:“......”
东衡道:“怪不得你在我梦里傻乎乎的,还跟我说是发烧烧坏了脑子。”
玄鸟乌衣再次转身暴打愿。
舒蝶祈不忍直视。转身便去问东衡今天在勤政殿有棘手事情没有。东衡摇摇头,说起而今盛稷安稳,所以奏折上并无急切烦难之事,但:“怕是粉饰太平。”
舒蝶祈叹了口气。在春梦大佬的哀嚎背景音中,对东衡道:“你要小心。此次盛稷开道给大荒,怕是朝臣和百姓都非议颇多——而且,当年...”回身看看甩腕子的玄鸟乌衣,“当年想取袨袀性命的人,我们至今没有查到是谁。”
东衡眉头一挑:“珠玉不是完全在白敐的监控下?”
舒蝶祈皱眉:“这事确实是这个道理。但是连帝無陛下都多次回看录像,也始终不曾查找出这个刺客,但万分确定,不是因为外力的影响——阿衡,你可懂我的意思?”
东衡略一思索,一颗心直往下坠。
——这意思是说,珠玉里,有自己生了灵心的珠零人?
而且这个人会将自己隐藏在茫茫人海里,悄无声息地躲避搜寻,而且——都成功了。
其智商和心机,深不可测到可怕。
虽然玄鸟乌衣一上午数次殴打春梦大佬,但是午饭还是让人家好好吃的。舒蝶祈深觉看着这蓬头褴褛的模样吃不下饭,索性先带愿去侧殿温泉沐浴。
而玄鸟乌衣正好接一个臻王的信帖。因为华朗身孕正是紧张小心的时候,臻王实在不放心远离妻女——平时都不常出戥国的,这种时候更是一颗心全悬在华朗和小绿花身上。所以特意请奏陛下:“可否让臣留守大荒?”
玄鸟乌衣颔首道:“可以。是我前两天考虑不周,臻相担待。待我从清棠回去,给我的小绿花和阿嫂多带些礼物赔罪。”
秦臻不禁地笑:“多谢陛下美意。”
玄鸟乌衣便说起:“朕想将行宫建在盛稷。臻王抽空着人四处搜寻大荒的良材建木,尽快在盛稷皇城边给朕修建一座桃枝花殿。”
秦臻沉默了。半刻,问道:“陛下心意已决?臣斗胆进言,陛下此举,与将盛稷吞入腹中无异。”
玄鸟乌衣笑道:“无妨。料清棠也不敢再有作为。”
秦臻显然地不赞同:“陛下,陛下而今在盛稷的倚仗,无非是新皇。设若清棠有天氏试图扶立他人,陛下将如何?真要大荒与清棠开战不成?当日所言仁德为先,潜移默化,却是难办了。”
玄鸟乌衣:“......”
秦臻再谏:“大荒此次观兵盛稷,而盛稷素来与我等为世仇宿敌。臣看陛下,此次是急忧攻心,却失大局了。”
玄鸟乌衣默然半晌,含笑道:“臻王说的是。是朕考量不周。行宫一事,便暂且搁置罢。只是诸位王尊王侯以后要找朕,还是来盛稷皇城便是。”
正好将彤华殿空出来还给生产后的零皇母子。随着时间流逝,帝無在云华的遗迹或许也会逐渐消失,总该有个至亲至爱遗物的念想。
秦至臻答应了,还是不太放心地再劝谏道:“陛下,有些事私底下做的,明面上却不可说的。陛下天资聪颖,这些事情不用臣言,想来也都懂得。”
玄鸟乌衣颔首笑道:“都懂。多谢臻王提醒。”便转换话题:“既然臻王不来盛稷陪朕去商衡,那么臻王看,调用哪方王尊较好些?”
秦至臻想想道:“英王是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其心胸臣也难比。有他陪陛下去,足够给清棠面子。”
“恒王雍容高朗、战力不凡,而且容貌殊美、十分可观,陛下也无需忧虑礼仪和结亲等事。”
玄鸟乌衣哭笑不得:“臻王!莫要拿朕打趣!”不过想想也是无奈,万一真在商衡立储礼上,被各方国君长提起亲事,还真需要恒王挺身做挡箭牌。
“陛下息怒——诚王少年血勇,慷慨激昂,”秦至臻忍不住笑:“陛下想骂人又不好出口时,想来诚王可以义愤填膺,抢先替陛下骂得各路诸侯狗血淋头了。”
玄鸟乌衣也是不禁地笑。道:“纵王出路费即可。”
秦至臻笑:“纵王确实是走排场的好手,定然会让陛下威仪赫赫地去清棠,一展我大荒国威——陛下放心,臣这便狐假虎威,为陛下拟诏,请四位王尊分工准备。”
玄鸟乌衣笑而颔首:“朕是多亏了有臻王。那么这个缺,臻王想推荐谁?”
秦至臻笑道:“臣思来想去,陛下可能需要一位稍微年长些的、睿智多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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