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因为午睡前听玄鸟乌衣讲,恒王名为“琈雩”的缘故,东衡梦里也带着琈笋玉色一般茵茵的绿意。这次倒不是愿故意戏弄,而是因为春夜大佬害怕挨揍,非要挤在东衡身边午睡,散溢的虚无气息难免会影响到他。
梦里,不知为何是有天氏天宫的花枝,而东衡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他发现自己成为了有天氏大天官,而身边高大的侍从是他的昭明侍卫。
侍卫却不是兰琻潇洒聪敏、文武双全的风格,目光很是呆愣。甚至举动都是一顿一顿的木然,只会做一些取纸磨墨的简单事情。
是了,连名字都叫“木然”。
东衡有些温和地想,倒也觉得心里安宁。侍卫不曾戴面具,露出平平无奇的面孔。东衡放木然在身边,只因为一个“忠诚”——话是姬薇臣亲口说的原话。
木然是姬薇臣送来的,姬薇臣从不送闲人。以往是在桃川送玄鸟乌衣,而今是在清棠送木然。东衡照单全收,好好相待。这大约是个噩梦吧,东衡清醒地想——玄鸟乌衣死了。但是阿然到了身边,偶尔眼眸中会出现一丝熟悉的温柔安静。
姬薇臣也拿不准这是否是玄鸟乌衣的残魄,只能说当个念想。
...念想也好。
既然如此,东衡心里便也安静了。
妃丽殿的绣春暖阁里,愿是从来不老实的,午睡睡了一会便要醒来作怪。自去暖阁外头找一枚白梨,撩袍坐在殿外的门槛上,看着春光花枝咔嚓咔嚓地啃着吃。
玄鸟乌衣和舒蝶祈先还嫌烦,互相困倦地推搡一会,都懒得去揍人,慢慢先后都沉入睡梦里,让愿免遭一场无妄之灾。
木然。
东衡唤。
木然温静地看来。有天氏天宫的花枝纷纷开落,春秋光阴流转。一来一回,东衡仿佛在木然的眼眸中,看了三十回。
三十年了。东衡说。我要卸任了。回乡侍奉父母双亲。
——你跟我走么?
——还是...
东衡是不愿意木然去桃川的。不愿意再让他回到折磨孩子一辈子的父母身边——东衡想,还是我照顾的好。像是槐叶二三,飘落在绿池上,不起涟漪。
木然垂首,不曾言语。半晌,一字一顿,说:“桃,川。”
东衡闭眼。心里坠得沉沉,想他是不是一直知道,一直都懂。
于是便着人送他先回桃川。而后自己递交辞呈,收拾行囊,牵马回梨花山。走在春光里,忽然想到,原来三十年都是好时光。
愿还在嚓嚓地吃雪梨。
在这静谧的午后,愈发衬得宫殿安静,花枝安和。
愿很喜欢听年轻人陷入睡梦中的轻轻呼吸声。愿常觉得这些孩子们活得很累,唯有在美梦中会获得一晌轻松。
愿又捡了一枚白梨,啃下一口。
淡甜清凉的梨香气息,微微盈盈在妃丽殿中。
梨花山中尽是梨花。
东衡牵着白马,彳亍回家。渡头的梨花瓣子落在白马额头上,白马便就甩掉。
东衡笑笑,摸摸白马,走上春舫。一径春水,要带他回家去了。便这样悠悠然然地轻舟小棹,到的春雨伞庄下的梨花山道上。
却见覆盖青铜面具的青年,站在高古的老梨花枝下。
东衡站住了。
覆面青年的行动,还是很僵硬的。但还是很努力地,调动双腿,向这边走来。
——只能说姬薇臣的本事实在太差,唯能从虚无中抢捞回一丝残存的正气。寄希望于他能跟【无】一样,历经千百年云华正气的滋养,再生长出完整的灵心和身体。
——要么就是师哥的手艺不够顺滑,彩绘木人作战可以,但平时行动,实在不像样子。
东衡想,我应该说什么呢。
若是三十年前,他早已在揍这让自己大悲大喜的木人了。但是过了三十年,他的脾气已然磨平,心境全然温和,连被父亲丢在珠玉里的戾气也都平和地融化在心血里,所以他只说:
“站着别动。”
“我过去找你。”
木然站定了。
东衡便下春舫。因为眼睛一直盯着木然的缘故,靴下不小心地崴了下。木然下意识地要来接,但看他自己站好了,想起他的命令,又乖乖站定不动——只是,只是因为手脚调动不便,所以还维持着非常僵硬可笑的姿势。
东衡想笑又想哭。
木然的神情木木的。然而眼眸里,却泛起了微光。
慢慢地,缓缓地,木然调动木僵的手,按在覆面上,而后——笨笨地拍了下来。
——是蓝梅雕凿的玄鸟乌衣的容颜。
——早已猜度千万次,猜度无数次,最终看到,还是觉得心脏都在抽痛。
玄鸟乌衣慢慢地开口,愣愣地唤:
“阿,衡。”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
在啃雪梨的甜香和清脆的声音中,东衡疲惫地睁开眸子,看向床头的愿:“前辈...”你让我睡个安稳觉能怎样?
愿微微一笑,竖起手指在唇上。
东衡垂眸默然。
愿笑而俯身,贴在他耳边问:“梦到了什么?”白梨的甜香氤氲。
东衡皱眉,不愿多想——太不祥,不愿多讲。
愿却是笑了:“应该是好梦罢。我看小鸟这孩子很好,虚无也不会太难为他了。”
东衡倏忽转头看愿。
愿只是笑,转头再去啃梨,却是再不肯多言一语。
“前辈!”东衡起身按住他的肩,怕惊扰外间熟睡的两个,只得轻声问:“前辈是不是知道什么?”
愿只轻轻说:“阿衡,人世只是一场春秋大梦。过去,未来,只要梦境相通,没什么看不到、不知道的。”
“然而这一切一切的存在,都将归为虚无。”
下午,玄鸟乌衣跟东衡去勤政殿,给桃川写信,要王寿延龄和隋清朗出面,摆平易水赢鎏。大荒在易水不敢有探子,所以现在也完全不知道赢鎏的动向。按照萧纵对赢鎏心有余悸、添油加醋的描述,很有可能某天一早睡醒,赢鎏的刀已经插在玄鸟乌衣枕头上了。
——“就是这么热爱偷袭,那混账小子!”萧纵怒道。
玄鸟乌衣安抚下萧纵,心里也开始不安。于是事不宜迟,此事得快办。
桃川玄鹿君几乎瞬间回信。但王寿延龄沉默一会,才小心翼翼问道:【袨袀,真要战?】
“只是观兵。”玄鸟乌衣温声道,“我保证不会开战。所以请...玄鹿君,再为我出手一回。”
王寿延龄便不再言语。
“姐姐呢?”玄鸟乌衣问。
王寿延龄道:【去买彩线了。给赢鎏缝制春衣。】
玄鸟乌衣捂住脸。这般热烈开朗的性格,真是和姐姐的典雅矜持天差地别。
王寿延龄叹了口气:【知道你姐姐去哪了吗?】
玄鸟乌衣叹气:“姐姐自愿和空远逸远行了。我没拦住。不过我看那只空,性格温和,应该是个好人家。”
王寿延龄哼笑一声。叹道:【别的我也无话了。你现在这个姐姐待我老头子也很好,是个性情温美的好孩子,你知道是什么来历吗?】
玄鸟乌衣和盘托出:“是神木氏。闺名是‘隋清朗’。”
王寿延龄黯淡地嗯了一声。
玄鸟乌衣温声道:“那么,此次可否由隋姊姊一起帮我?”
王寿延龄叹道:【我问问她吧。赢鎏应该是很喜欢你隋姊,她要是说话,赢鎏不忍心拂逆的。】
玄鸟乌衣便祈祷一切顺利。东衡自在一旁静默无声地批阅奏章。不过盏茶工夫,桃川再次来信。
却已是隋清朗,含笑道:【知道来求姊姊了?】
玄鸟乌衣不禁笑:“好阿姊,帮我一回。我这边盛稷焦头烂额,”被东衡看了一眼,笑按住阿衡的肩膀,“清棠又要在桃川立储逼我,我只得出此下策。若是姐夫再插空给我一刀,我可怎么办才好?”
“好阿姊,帮我说两句好话呗。”
隋清朗掩口而笑:【我说是说的,可是他听不听,那我可做不得主。】
玄鸟乌衣眉开眼笑,甜言蜜语道:“好阿姊,姐夫这般喜欢你,怎么会不听进心里去呢!”
隋清朗似是轻轻叹笑一声,女儿家的心思千回百转,最终婉转出口:【谁知道他是喜欢我这张脸呢,还是喜欢我这个人呢...】
玄鸟乌衣秀眉一挑,忙笑道:“易水赢鎏乃是公认的正人君子,岂有只是贪图美色的道理?”
隋清朗似是微微笑:【罢了,我帮你便是。这回来清棠...得空,也来桃川看看父亲。好吗?】
玄鸟乌衣点头点头:“嗯嗯。”
隋清朗轻笑一声,便去了:【那你稍安勿躁,我这便找他问一问。】
北地易水中,不出玄鸟乌衣所料,赢鎏已经得盛稷天水氏龙君们的消息,开始调兵遣将了。他治军严谨,自然一丝消息都不曾透露。
而此时千里碧色芦苇中,水师漫漫,杀声震天,正在练兵。
赢鎏银盔银甲,在白马上长枪而立,目光灼金。
这些都是他在易水的亲兵。天水氏的龙君们已得他号令,在盛稷潜藏,一声不出。将在大荒于盛稷观兵之时,一同与他从易水杀出的亲兵们奇袭大荒的王尊王侯们。
“多半难以全胜。”赢鎏对副将时雨苇道,“但斩获十余王尊王侯,应当不成问题。我易水久不出征,此战必须旗开得胜。”
“让大荒看清楚,盛稷尚且不是其口中鱼肉。”
时将军点头。
正在此时,赢鎏只觉信囊有动,看去不禁一笑,对时将军叹道:“怎的这时找我。雨伯,你先在此看管练兵事宜,我去去就来。”
时雨苇点头。他是鋆的旧部,秉性沉默寡言,但性情坚定可靠。因是看着赢鎏长大的,所以多有疼爱之心。虽是觉得此时赢鎏舍弃练兵,去接桃川小姐来信有些不妥,也并未劝谏。
茫茫碧水芦笋中,赢鎏的长枪拨开芦花,一边牵马踏水而行,一边笑问道:“怎的有空找我了?”
隋清朗在桃川默默地红了腮,咬唇瓣半晌,才说:【是...爹爹。】回头看看王寿延龄,面露求救之色。
玄鹿君有些哭笑不得,心里很知道义女已经被赢鎏迷得神魂颠倒,说一句话也害羞的。
便就接过金线绿芦信笺,温声道:【赢鎏。】
赢鎏立刻恭敬道:“岳父。”
王寿延龄嗽了一声,还有些不大适应。但生米也快煮成熟饭了,也就认了:【今天我和..丹醴找你,是有要事——你身边可还有其他人等?】
“无。”赢鎏牵马走在长长的绿色芦苇中,“您放心说罢。”
王寿延龄便叹一口气。将隐藏于世的儿子的事情,以凝练的话语快速讲来。
赢鎏先是皱眉,后是难以置信,而后是面色转白,最后简直:“——此事实在出人意料。若非您亲口告诉我,别人讲来,我万万难以相信。”
【是。】王寿延龄艰难道,【此事是我一生难以弥补的错误。鎏儿,】低声下气道,【你可否看在我女儿的面子上,放我儿子一马?】
赢鎏苦笑不得,挽起马缰道:“岳父,现在的情况,不是我放他一马,是他不放过盛稷和清棠。”
“我易水是盛稷及琼华守将,怎能——”
【那我去找姬薇臣,】王寿延龄无奈道,【请他上禀,找你鲁朴氏族中的长辈来跟你讲吧。】
赢鎏叹笑:“岳丈倒也不必以鲁朴氏压我。我的职责在此,怕是难以退步。我想其中大概是缺少什么重要信息,因为赢鎏而今只知盛稷、清棠、琼华、鲁朴氏,实在不知什么‘帝’与‘帝子’。”
“既然岳丈要找鲁朴氏的长辈,便请他们对赢鎏直言相告。”
“如此,鎏才能信。”
“我不愿岳丈与丹醴为难,二位也请不要让我为难。”
且说司暗一行人,自榆庭而至清棠山以东,再由有天氏与漃国护送,前往白枣学宫。如此舟车数日,便至清棠方国边境。漃国军队便告别渊穆世子,掉头回国。
渊穆远望家乡人回去,再望向前途未卜、风云莫测的清棠,不禁地心中黯然。真正是步步行路难,步步难行路。但既然决定了方向,便是万死不辞了。
薄甘棠从来不将心思放在勾心斗角上,在他看来,琼华遍地是好人,自己以善以诚相待,自然会一切顺利。
因而终于得以进入清棠山以东,即将见到享誉天下的白枣学宫,薄甘棠心中唯有激动和期待。只是看渊穆似是心情沉重,便凑马而来,笑道:“阿渊?”
渊穆不禁笑,看他如一只快乐的小白兔子,温声问道:“怎么了呢?”
薄甘棠笑:“看你好像不开心呢。”
“没有。”渊穆是不忍心告诉他这些事情的,只笑而扬鞭,指向金碧辉煌的山峦,“你不是喜欢上古云华的遗存吗?这便是。在盛稷,他们称之为金碧山水。是不是很艳丽辉煌?”
薄甘棠点头,笑道:“阿渊见过许多了吧?”
“自然了。”渊穆叹笑,哄他道,“白枣学宫有的是以往大司空和山水侍郎们的山水画遗作。虽然问采氏依照画作建成的山川,早已随着云华的崩裂而分裂在碎琼,但看看白枣学宫的画作也是很好的。”
薄甘棠更是心生喜欢。虽则不是没在碎琼见过,但碎琼地域都小,难以看到绵延千万里的艳丽壮美的上古山川全貌,实在遗憾。
渊穆嘴角含笑,心中叹气。心道终焉王尊和度春秋两位王尊也是胡闹,放这么一个暗虚来琼华,是真不怕他被人生吞活吃么。
无法,既然兔子落到自己手里,必须得小心看护,莫真让狼狐逮去吃了。
粉黛乱子草“沙——沙——”地轻响。
薄甘棠看到渊穆嘴角莫名地微笑,不禁地打马赶上,笑问道:“阿渊,你又在笑什么?”
“笑什么...”渊穆含笑看他,却是笑而不语了。
——除了笑你傻,还能笑什么呢。
金碧山水,粉黛长芦,实在是艳丽的景色。
姬薇臣在前驾车,而司暗只拥了爱妻和趴在车窗上的小猫,一块欣赏这般清棠独有的、令人怀念的美景。在最初的云华,不管是何方氏族,都尽心尽力地妆点自己的家乡。只能说,而今颜大司命为人诟病的“过于刻意艳美”风格,在上古时期纯属正常。
“艺术么,总是这样。”司暗吊儿郎当地说,“转着转着就回来了。很难说不是一种轮回。”
而今诸事暂歇,震泽总算有机会问他在榆庭的猜测,依偎在他怀里,轻声问道:“司暗,关于小鸦...你是不是能感觉出什么来?”
司暗微微一笑,轻轻“嘘”了一声:“不可说哦。”
震泽叹笑,轻轻凑上来,笑:“连我也不可说?”
司暗笑:“美人计~没有用~”
震泽不禁地笑。以往两人作夫妻时,除却司暗自己说,震泽是从不问暗虚的事情的。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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