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澈衣袂翻飞,身形一晃,竟似化作一道虚影,跃过这颗又粗又宽的树,上前去接住她。
长乐以肘力撑住他的掌心,缓缓半跪,贺兰澈也陪她蹲下去,视线与她齐平,眼神一刻也不曾离开她的面容。
静谧压抑,虫鸣心慌。
长乐抓着贺兰澈的胳膊,眼睛却打量着四周。
旧庙破墙,珀穹湖,绳床,树。
长乐缓缓抬眸,直到看见贺兰澈眼神中的焦急,才稍感安定。
他那水汪汪的瞳色里像是燃着两团火,恨不得能帮她将周身的恐惧都瞬间烧尽。
眉头紧锁,压低声音,温柔迫切唤她的名:“长乐,你还好吗?”
“没事了……”
她想站起来。
贺兰澈打量周边的漆黑,心中懊恼,早知应该还是多挂一些琉璃灯在这里。
“又梦魇了吗?梦到什么了?”
“没事了……”
方才睡在那绳床之上,下身悬空,梦境中只觉身子像是一片被狂风裹挟的落叶,身不由己地被推进无尽深渊,坠落速度越来越快,每一次心跳都像是黑白无常在敲震死亡鼓点,手脚在空中无助挥舞,却抓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
就感觉,即将摔得粉身碎骨之迹,下方是无数蟒蛇的深渊巨口,一张张嘴争着抢着要吞噬她。
再近些,甚至能看清蟒蛇嘴中尖锐的獠牙,红色的信子、竖条金尖的眼,发出死亡的邀请,散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临近蛇口,下坠之路被无限拉长,兀然一换,峡谷幽暗,蛇都消失了,变身无数藤蔓,盘缠一颗大树。
又是“嘶嘶”声,那么清晰,仿若地狱传来的诅咒。
一只巨蟒,正缓缓从这棵树后游了出来,戴着帏帽的盘躯之上是一颗……
鸟头?
对,鸟头却蛇尾,瞳仁冷绿,腰粗如水桶,金鳞满身。
她手中倏然变出一把长刃,猛然发力,弹身向前,用尽全力一刺。
……
便是现在了,她刺破梦魇,扑到了这颗树上,狠狠掐着这颗大树的脖子。
白日,他问。
“人能十年每晚不睡觉么?”
“你总是不开心,夜里睡不着,易了容才出谷,有功夫却要藏起来……”
“无相陵,西南滇州,被灭门的那家,很多年前。”
贺兰澈看见她这会儿的状态,谈话中所有线索都一一对应,印证出她的反常,突然,越想越怕,有些想法也越来越明朗。
“你是不是……”
对面那张苍白拧紧的小脸,倔强眉眼骤然和他对视。
眸中寒锋闪过,怒瞪着他不要接着说下去,带着威胁和警告。
片刻后,她眼睛一眨,冰雪消融,随即抬起食指,覆上他的唇间,让他的嘴唇下意识微微一颤。
无声的动作,让他闭嘴。
指尖触到了他的鼻尖,凉凉的,像沾染一层薄霜,还有些抖。
于是贺兰澈什么都不说了,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小方绢来,绵软的质感,轻轻蹍沾她的鬓角,替她将湿汗擦干净。
一下一下,很轻柔,又很仔细。
仿佛在对待这世间最易碎的宝贝。
“别怕,有我在。”
“我在你身边。”
“长乐。”
他朗声唤她的这个名字,意在强调这个身份。
“你妆花了……”
她左眼的妆蹭掉了,露出那只真正天生的柳叶桃花眼。
眼型如春日里舒展的柳叶,细长而微微上挑,眼角微微泛红,如桃花初绽日最娇艳的色泽,晕染开来。
实在太特别,令见者过目不忘。
右眼的妆还在,被粉影修容蜿蜒走线,如同被刻意规整过的杏仁。眼尾弧度平缓,宛如最寻常的笔触勾勒出的简单线条。
少了一眼惊艳,人人都可以长出。
此时两眼左右不对称,显得格外异样。
长乐接过小方绢,瞧着上面掉落的膏脂粉影。
“我想沐浴。”
“木鱼?”话题转得太快,贺兰澈一时没反应过来。
“沐浴。”
长乐轻声强调。
“喔喔。”
没管这呆子,她已经借力起身,往湖边走去,一步一步似要踏碎月光。
“长乐……不能去湖边洗澡!不能脱!”
贺兰澈很焦灼,只觉这样也太危险了。
谁小时候没听过几回学堂夫子让小心溺水的告诫。
长乐身形一怔,眉头一蹙,忽而转头。
是,她中了这毒蛊,是个不知冷热的身子,对水温没有太多要求,反正也差不多。
但她没有在湖里洗澡的癖好!
她只想借这湖面照下脸。
“贺兰澈!你在想些什么!”
贺兰澈挨骂,下意识咬紧下唇,腮帮鼓鼓,装作若无其事的打量这旧庙四周,里间只有一间小而破旧的净房,不论烧水的问题,过去首先要绕过满院床搭的病患,有些麻烦。
“唔……你若信我,我带你出去,我知道有个地方!”
“多远?”
“天亮前回来!不会耽误你白日应诊施药的。”
走到半程。
“糟了,锦锦忘带了!”
*
月色下,这二人抱着雪腓貂又复返,脚步匆匆。
贺兰澈所谓的“带你出去”,便是带她到旧庙墙角,打算从这矮围苍苔下起步,用轻功凛空跃过院去。
这想法得到了长乐的反对,但贺兰澈没注意到她的反对。
他忙着从袖中藏着的苍龙护臂中射出一道银丝夹,数根纤细却坚韧无比的银丝泛着雪色光泽,疾奔而出,精准缠绕在佛庙飞檐下的一根院外横梁上。
贺兰澈借着银丝夹的拉力,锦靴轻蹬,速度快得让人只能捕捉到一抹模糊的残影,瞬间便跨越数丈之遥,稳稳落在墙外的另一头。
长乐环顾四周,只好跟随。
足尖轻点,如同一缕挣脱束缚的青烟,往那高墙掠去,俏然而立于檐顶,惊得院墙上的残叶簌簌抖落,又接连一个起落,好似仙人漫步云端,最后也落定在贺兰澈身边。
“好身法!我这是昭天楼木象门的‘移形换影’,我又给他取名‘撑竿跳’,你觉着那个更好听?”
长乐微微抬颌,道:“快走吧你。”
跟有病似的。
“你这轻功又叫什么?”
她这是轻云纵,小时候,林家哥哥的家学,他教她的。
她却不肯说。
这武林门派之中,会些功夫的名家多少都有自家独门的轻功,种类繁多。
贺兰澈细想了一歇时候,又问道:“如轻云一般,以纵身落点,倒像是问心山庄的身法?”
“你连这个都知道?”
长乐淡淡问道。
“那自然,世间轻功,无非以外力支撑,或内力发动,飞檐走壁或凭空落燕,你我便是两个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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