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雨来势急遽,不到半个时辰已化作连绵春雨。
马车在长街上疾驰,颠簸起伏。
沈明语提心吊胆,始终紧搂着萧成钧,任凭他身上血污沾染上她素净的衣袍。
脖颈间有微热的吐息,与他冰凉的额头递来的冷意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中愈发焦躁。
在她焦急催促下,马车径直驶入了魏国公府正门前的街道。虽是逾越规矩,她也顾不得许多了。
只凭着方才三哥推开她那一下,今日便是有天大的罪过怪下来,她也要顶着。
“哥哥,你挺住,咱们到家了。”她说话声音仍有些哽咽,吩咐川谷进去叫人。
车门一开,凉风挟着雨意涌入车内,一股清冽的潮寒气息。
层云犹在,薄雨绵绵,大道泛出盈盈水光,倒映出高耸的青瓦翘檐。
萧成钧靠在她肩上的头稍偏了下,微微眯着眸子看了眼车外,指尖倏然轻动了一下。
这刹那,透不过气的沉闷死死掐住了他。
“别走……正门。”
心底那丝微弱的暖意刹那间如潮水褪去,他呼吸急促,试着撑起身子,但浑身已然无力,全然不听使唤。
不能走正门,于礼不合。
他会等来祖母的责备,府中的抱怨,外人的鄙恶。
但更要紧的是,若他受伤的事随之传出去,会惹起诸多麻烦。
他不想引人瞩目,他的一切都经不起深究。
不能走正门。
萧成钧心里低声不断重复,紧绷的身子歪了歪,沉重压在沈明语肩头。
她颈间跃动的脉搏温热有力,但却不能再叫他感到一丝暖意。
他想离开,想挣扎,可无济于事。
他只觉自己一点点坠入漆黑冰冷的寒潭,眼皮缓慢合上,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吞噬殆尽。
接着一声钝响,萧成钧忽地从沈明语肩头滑了下去。
“哥哥!”
沈明语急忙蹲下身搀住他,可她力气太小了,细胳膊腿儿,根本挪不动他。
外面已听见大门开启时的咯吱声,川谷和管事的说话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而后,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到底是谁伤着了?”
川谷在外轻声答话:“是三少爷……”
有人发出一声轻轻的“嗯?”
沈明语看不到外面的人,却也从这声疑惑中听出了一丝不解与轻视。
车帘随即被掀开了。
仆从打着灯笼照过来,明亮光线淌入车内,扫过地上一身血污的萧成钧,烛光分外刺目,刺得沈明语眼睛发酸。
她怔愣着,看仆从们手忙脚乱地把萧成钧挪下马车。
寒凉的空气里,血腥味慢慢散去。
沈明语半蹲在地上,望着众人仓促离去的背影,慢慢垂下了眼眸。
她买的字帖早已从他怀里滑落,黑白之间绽开一团团血迹,仿若一树雪色春梅,泛着诡异靡丽的颜色。
那包云片糕散落在地,一并被人踏烂,成了粉末。
————
入夜空气阴寒潮湿,乌云流转,芷阳院的蔷薇架迎风款摆,抖落一地花瓣。
沈明语换了身干净衣裳,不顾半夏劝告,执意去了兰亭院。
整个兰亭院乱糟糟的,不时有人进出。
听得老夫人破天荒去探望萧成钧,大房薛氏和二房秦氏也派了自家孩子过来。
大房来的是五郎萧明景,二房是二姐萧明雅。
沈明语刚进廊下,就见萧明雅站在窗外,踌躇着要不要进去。
“六弟!”见到沈明语,萧明雅先朝她挥了挥手。
沈明语走过去,唤了声“二姐”。
“听闻,今日你与三郎出门时出了事……母亲叫我过来看看,原想待会儿去芷阳院探望你,所幸你无恙。”萧明雅小心朝屋里瞥了一眼,低声道:“六弟你可真是心大,怎敢与他一同出门?”
沈明语抿了抿唇,没立即应声,隔了片刻才闷闷道:“是我非要拉着三哥去闹市的。”
萧明雅连忙道:“六弟,你不必自责,三郎打小走哪儿哪儿出事,咱们府上的人也见怪不怪了……”
“往后你还是别与他一同出去了,这回幸亏你福气大,不然现在躺着昏迷不醒的只怕是你了。”
萧明雅自幼被长辈们教导,不要与三郎亲近,离他远些,加之她亲眼见证了一些事,观念根深蒂固。
因着生母姨娘得宠,萧明雅比一般人家的庶女过得好些,可她自知自己到底只是个庶女,再如何也越不过眼前这位六弟去,况且他如今又成了世子,少不得与他处好关系。
故而,她说这番话也不是有意膈应沈明语,倒真是肺腑之言。
沈明语微垂眼眸,长睫遮住眼底复杂情绪。
今日若不是三哥推了她一把,现下躺着的人的确该是她了。
她不免恍惚。
梦中新帝登基后,因着远在江淮,她极少主动打探萧成钧的消息,但也听闻过,这位新晋宠臣整顿朝纲,手段极其严苛,闹得满朝文武人人自危,但他待平民苍生却无可非议。
彼时,他似乎对弱小者天生怜悯,仍抱有一颗赤子之心。
只是后来宦海沉浮,他东山再起成了首辅,行事越发果决狠辣,便是办案处事牵涉黎民,也再无仁慈,落得个嗜杀成性的恶名。
沈明语心中长叹。
现在的三哥,仍会因她弱小而本能保护,他那颗深藏的赤子之心尚在,只是不轻易叫人窥见罢了。
她多想,三哥能永葆赤忱,而不必如梦中那般,最终成了孤家寡人。
耳畔萧明雅还在劝告,“六弟,我是奉母亲之命不得不来,你只在厅堂里远远瞧一眼便好,倒犯不着再进去。”
沈明语朝她轻轻颔首,面色肃然,“二姐,若你还有事,便早早儿回去吧,我还要进去探望三哥。”
萧成钧身边的祸事不是因他挑起,不过巧合罢了。
即便他不是自己三哥,她也不会因此而妄自议论他。
沈明语快步走进屋内,留给萧明雅一道坚定的背影。
“六弟,哎……”
萧明雅犹豫了片刻,终是没有跟着她进去,而是隔着门槛,给老夫人问安后,说明了来意,便寻借口走了。
老夫人坐在靠窗的榻上,闭目静思,眉心深锁。
萧明景和赵嬷嬷站在一旁,脸色都有些凝重。
“祖母。”
沈明语上前先问了安,而后将白日里的事说清楚了。
语毕,她抻着脖子,朝东厢房那头望了两眼,轻声问:“三哥如何了?大夫怎么说?”
见众人皆沉默不语,她便知道情况不妙,心坎儿登时发紧,转身就想往东厢房走去。
“六郎,过来。”
老夫人唤了一声,挥了挥手,叫沈明语过去,“大夫在那边忙碌着,你过去也是添乱,且在这等着罢。”
她望着站在榻前的乖孙儿,凝眸看了片刻,让她在自己身侧坐下。
沈明语板正着脸,绷着背,缓声道:“祖母,今日全怨我,是我执意要拉三哥去闹市,所以才被卷入混乱,三哥是为了救我……”
她倏地站起来,“扑通”一声跪下。
“祖母,当时三哥失血过多,伤得太重,我实在害怕,所以才大逆不道走了正门……祖母,您不要怪三哥,也别责备他,是我自作主张,全是我的错儿,您罚我吧。”
人一边说着,眼底又起了热意,她兀自睁着眼,用通红的眸子直直望着老夫人。
屋内一片沉默,静得落针可闻。
老夫人只捻着手里的佛串,闭目不语,好半晌才重重叹了口气。
又一声“扑通”,萧明景慌忙跪了下来,陪在沈明语身侧,央求道:“祖母,今日确实事出紧急,六弟也是顾念着手足情深,看三哥身负重伤,情急之下逾越了规矩,还请您看在六弟和三哥血亲之情,别责罚他俩。”
见老夫人眉头越发拧紧,萧明景咬了咬牙,磕头道:“我既为三哥之弟,亦是六弟之兄,若祖母要罚,我愿为三哥和六弟代罚!”
沈明语面色一惊,忙伸手去拉萧明景,低声道:“五哥——!”
“好了。”
老夫人缓缓睁开了眼,捻着佛珠的手搁在膝盖上,让身边的崔嬷嬷和赵嬷嬷扶两个孩子起来。
“在你们眼里,祖母难不成这般不讲理,不念孺慕之情?”
老夫人淡淡哂笑了一声,继而沉声道:“我知道,三郎是为了救六郎才受了重伤,到底是性命要紧,岂会因此迁怒。”
她面向萧明景微微颔首,“这回不仅知道护着弟弟,还知道替哥哥说话了。”
然后又伸手将沈明语拉至身前,搂她在怀,摸了摸她的脑袋,声音放缓不少,“六郎,你不必自责,今儿的事谁也不曾料到,祖母不会怪你们两个,也不会罚三哥。”
沈明语依偎在老人家怀里,不自觉嗓音哽咽起来,“可三哥至今昏迷不醒……”
她第一回发现,自己原来这般无用,既不够机敏,也没有强健的身体能自保,甚至眼睁睁看着三哥流了一路的血,看他疼成那样,却始终无能为力。
若她知道自己躲开暗箭,若她能当即爬起来拉着三哥就跑,若她会医术……
可惜,她什么也不会。
她除了事后替三哥辩解,说出原委,什么也帮不了他,只能茫然地在这里煎熬。
“五郎,夜深了,你且先回去罢。”老夫人吩咐人送萧明景回去,又叫屋外的连翘进来,“陪着你家小主子回芷阳院。”
可沈明语一动不动,安安静静站在门前,一双明亮的眸子望着东厢房,不管连翘如何哄她、劝她,她仍是静立在那里,犹如泥塑般毫无反应。
老夫人见她执意如此,也没再强求,只叫她进屋来,“外头冷,别惹了寒气。”
老夫人语气稍顿,让人给沈明语煮了碗热乎的牛乳茶,温和道:“把今日所有的事,事无巨细与我说说。”
……
萧成钧醒来时,已是后半夜。
他寒邪刚退,浑身大汗淋漓,贴身小厮侍候他更衣后,又昏睡了过去,只模糊听得外间传来欢喜雀跃的声音。
听着那人年岁不大,颇有些语无伦次,执意要进来瞧他,只是吵嚷了两句,最后到底被人劝回去了。
他悬着的心慢腾腾落下,缓缓松了口气。
……回去也好,他的确不想见她。
况且,等她想明白了今日的事,以后也不会想再见他。
“少爷,喝药了。”
小厮竹烟端着煎好的药,推门进来。
屋内门窗紧闭,烛光暗淡,帘幔暗影里,沉郁的目光随即投向门外的廊下。
萧成钧面色惨白,两颊泛着发热的微红,漆眸凝视着夜色深处,紧闭着薄唇,一语不发。
竹烟撩开床幔,被他那阴沉的目光吓了一跳,缓了缓才扶他起来,将药碗递到他身前。
一股令人闻之作呕的浓烈药味袭来,熏得萧成钧眉心轻拧。
“少爷,您安心养着伤,老祖宗说,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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