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山间闲话
下山的路在晨光中显露出与夜间全然不同的面貌。夜色曾将一切都简化为脚下几步可见的石阶和头灯光束中的浮尘,如今日光慷慨,山道两旁那些被忽略的细节——青苔的颜色、岩缝的形状、远处山峰的轮廓——都清晰起来。任千慧扶着栏杆,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腿部的酸痛已经演变成一种持续的、低频率的震颤,仿佛肌肉在无声地抗议这次突然的过度使用。
【任千慧 世界 下山偶遇】
转过一个急弯,山路忽然变得平缓。这里是一片向阳的坡地,四月的光照在裸露的岩石上,温暖得可以看见细微的热浪在空气中扭动。就在这片平地上,她们遇到了一支正在休息的队伍。
乍看之下,任千慧以为是一群中年登山者——他们身姿挺拔,笑声爽朗,装备专业。直到走近了,才看清那些帽檐下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这是一支老年登山队,大约十五六人,年龄最小的看上去也有六十出头。
“小姑娘,第一次爬山吧?”
声音来自一位坐在路边石块上的老奶奶。她头发银白,在脑后整齐地绾成髻,脸上有深深的笑纹,但眼睛明亮如少年。她穿着橙红色的登山服,裤腿扎进厚袜子里,登山鞋上沾着新鲜的泥土。
任千慧红着脸点头,腿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是的,腿都在抖。”
“正常正常,”老奶奶笑起来,眼角皱纹挤在一起,像阳光下的涟漪,“第一次都这样。我今年七十二了,每个月都来爬一次。”
师妹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七十二?您看起来最多六十!”
这话引来周围一阵善意的笑声。一个戴渔夫帽的老爷爷转过头:“小李可是我们队的明星,去年还完成了百公里越野呢。”
老奶奶——小李奶奶——从背包侧袋掏出几块巧克力,递过来:“补充点能量。你们年轻人啊,整天坐在电脑前,该多出来走走。山里的空气比办公室的新鲜多了。”
任千慧接过巧克力,包装纸上印着外文,是黑巧,浓度很高。她撕开包装咬了一小口,苦味在舌尖化开,然后是醇厚的回甘。这味道让她想起实验室里那些纯度很高的试剂——最初总是不适,习惯了却能品出某种纯粹的美。
“你们是学生?”另一个声音问。说话的是位戴金丝眼镜的老先生,坐在折叠小凳上,膝盖上摊着一张手绘地图。
“博士生。”师妹抢着回答,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老先生的眼镜片上闪过一道光:“博士生?哪所学校的?研究什么方向?”
任千慧报出校名和自己的专业——凝聚态物理,具体是做二维材料的光电特性。她习惯性地用了最简短的介绍,准备迎接对方礼貌但茫然的点头。毕竟,她的研究领域太过专业,连家人都说不清楚她到底在做什么。
但出乎意料,老先生的眼睛亮了:“二维材料?石墨烯还是过渡金属硫族化合物?”
任千慧愣住了。这可不是普通人会问出的问题。
“主要是MoS??和WS??的异质结,”她谨慎地回答,“做光电探测器方向的性能优化。”
“啊,异质结。”老先生点点头,手指在空中虚划,“能带对齐是个关键问题。你们是用CVD法生长样品?”
这下任千慧彻底震惊了。她结结巴巴地说:“是、是的,化学气相沉积...您...”
“我退休前教过物理,”老先生笑了,眼角的鱼尾纹舒展得像鸟的翅膀,“姓陈。不过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的研究进展太快,我跟不上了。”
“陈!老教授!”师妹惊呼。
陈教授摆摆手,笑容里有种云淡风轻的谦逊:“都是老黄历了。倒是你们年轻人,现在做得深啊。异质结的光响应能做到多少?”
他们就这样聊了起来。任千慧刚开始还有些拘谨,但很快发现,陈教授虽然退休多年,思维却异常清晰。他提出的几个问题恰好戳中她最近实验中遇到的瓶颈,而他的建议——关于界面态的处理,关于测试时环境因素的排除——居然颇有见地。
其他老人也围过来听,不时插话。任千慧这才知道,这支登山队里卧虎藏龙:有退休的外科医生,有桥梁工程师,有中学特级教师,还有一位是古籍修复专家。他们每周三固定爬山,已经坚持了十年,爬遍了江浙沪一带所有有名无名的山峰。
“爬山和做研究其实很像,”陈教授推了推眼镜,阳光在镜片上跳跃,“选对路径很重要。但有时候啊,太执着于最短路径,反而会错过风景。”
他指着远处一条几乎被灌木掩盖的小径:“比如那条路,比主路绕远至少二十分钟。但春天的时候,那条路上开满了野杜鹃,漂亮得很。我们管它叫‘花蹊’。”
任千慧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条小径蜿蜒伸向山谷,隐约可见粉白的花影。
“做研究也是,”陈教授继续说,“有时绕点远路,做点‘没用’的实验,反而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我记得我带的最后一个博士生,本来要做高温超导,偶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磁性现象,顺着追下去,发了一篇很漂亮的《自然》子刊。”
这段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任千慧的心湖。她想起自己那些“无用”的实验记录——那些偏离主线的尝试,那些因为结果不理想而被塞进文件夹深处的数据。导师总说科研要聚焦,她也就真的把视野缩得越来越窄。
“可是...时间有限啊,”她低声说,“博士就四年,得尽快出成果。”
一位头发花白、气质优雅的老奶奶开口了——后来知道她曾是三甲医院的心外科主任。她的声音温和但有力:“小姑娘,我做了四十年医生。最深的体会是,有时候慢就是快。急着做手术,忽略了术前评估,反而要花更多时间处理并发症。”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任千慧和师妹年轻的脸:“你们这代人啊,总被‘效率’这个词绑架。但人生不是生产线,不是越快越好。”
山风吹过,带来松针的清香。任千慧看着这些老人——他们脸上有皱纹,头发有银丝,但眼神清澈,笑容舒展。他们身上有种她很久没见过的从容。
“您们...不觉得累吗?”师妹忽然问,“每个月都爬这么高的山。”
老人们相视而笑。陈教授说:“累啊,怎么不累。但累和值得是两回事。爬完山,喝口热茶,那种满足感...”他摇摇头,找不到合适的词。
下山的路因这段偶遇变得不再那么难熬。老人们走得不快,但步伐稳健,呼吸均匀。任千慧和师妹跟在他们后面,不知不觉放慢了速度,开始注意到路边的细节——石缝里钻出的蕨类植物,树干上斑斓的苔藓,远处山鹰盘旋的弧线。
分别前,老人们留下了联系方式。陈教授特意给了任千慧一张名片——手写的,只有名字和邮箱。“有学术问题可以交流,”他说,眨眨眼,“虽然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多个人讨论总是好的。还有,有空欢迎加入我们的登山队。”
任千慧接过名片,纸质粗糙,字迹工整。她把名片小心地放进手机壳里,贴在身份证后面。
走远后,师妹小声说:“师姐,我老了也想这样。”
“什么样?”
“就是...还是对世界好奇,还是愿意学习新东西,还是能和年轻人聊到一起。”师妹顿了顿,“而不是变成那种整天念叨‘我们当年’的老人。”
任千慧没有回答。她回头看,老人们的身影已经隐没在山道拐弯处,只有笑声隐约传来,像远去的风铃。
【罖尘·世界·疼痛的启示】
罖尘的世界在下山途中收缩成一个焦点:右膝盖。
最初只是隐隐作痛,像关节深处埋了根细针,随着步伐轻轻刺扎。但半小时后,那疼痛升级了——变成持续的、深层的钝痛,每一次弯曲都像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再后来,尖锐的刺痛出现了,每下一步台阶,都像有人用锥子凿进膝盖骨缝里。
“老大,你脸色很不好。”小雨第三次说这句话时,声音里已经带着掩不住的担忧。
罖尘摇摇头,想说“没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不是热汗,是冷汗,在四月的山风里冰凉地贴着脸颊。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苍白得吓人。
小李找来的树枝拐杖帮了大忙,分担了至少三成体重。但剩下的七成,每一步仍需要右膝承受。他尝试调整姿势——身体微微侧倾,重心更多移向左腿,右腿落地时脚掌先着地,然后慢慢放下脚跟。这些细节在平时根本不会注意,此刻却需要全神贯注地控制。
疼痛迫使他进入一种奇特的专注状态。世界缩小到脚下这一级台阶,这一次呼吸,这一个动作。没有明天要交的项目报告,没有下周要见的难缠客户,没有下个月要达成的KPI。只有此刻,此地,此痛。
这种极致的专注,竟然带来一种近乎禅定的平静。
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年他一直在“奔跑”。
不是比喻,是真实的奔跑姿态——身体前倾,脚步匆忙,目光紧盯前方目标,余光里的一切都模糊成色块。跑着完成第一个项目,跑着通过晋升答辩,跑着攒够首付,跑着在上海这张巨大的棋盘上挪动自己的位置。跑得太急,甚至没时间问自己:要跑去哪里?为什么要跑?
而现在,疼痛强迫他“行走”。不是跑,甚至不是正常的走,而是一种缓慢的、谨慎的、一步一顿的移动。每一步都要思考,要计划,要控制。
多么讽刺。他用八年时间学会如何高效奔跑,却在一次登山中,被膝盖的旧伤教会如何行走。
“老大,要不我们找救援吧?”小李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年轻人眉头紧皱,眼神里是真切的焦虑,“还有不到两公里,但你的腿...”
“我能行。”罖尘打断他,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坚定,“还有不到两公里,我能行。”
这不是逞强,是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有些路必须自己走完。救援可以把他抬下山,但抬不走他这些年在心里堆积的东西。
他们继续向下。速度更慢了,几乎是挪动。团队默契地调整了队形——小雨在前面开路,不时回头提醒“这里台阶松动”;小李和另一个男生一左一右,随时准备搀扶;其他人跟在后面,把下山的人流隔开,为他创造出一个缓慢移动的小小空间。
中途在一个观景平台休息时,罖尘几乎瘫坐在长椅上。他小心地把右腿伸直,膝盖已经肿得明显,隔着登山裤都能看出不正常的隆起。小雨跑去小卖部买冰镇矿泉水,回来后用毛巾裹着,轻轻敷在他膝盖上。
冰凉触感带来短暂的麻痹,疼痛稍减。就在这片短暂的平静中,组里最沉默的程序员小陈开口了。
“老大,我打算辞职了。”
声音不大,但在这片突然的寂静中,清晰得刺耳。
所有人都愣住了。小陈——陈浩,团队里最资深的开发工程师,话不多但代码写得极其漂亮,是三个核心系统的架构师。他今年三十二岁,跟了罖尘五年,是团队里最稳定的一块基石。
罖尘转过头,看着这个总是戴着降噪耳机、午餐时总是一个人看技术文档的年轻人。小陈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矿泉水瓶上的标签,把它卷起又抚平。
“为什么?”罖尘问。他惊讶于自己声音的平静,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小陈沉默了十几秒。山风吹过,松涛如海,远处有鸟鸣,一声,又一声。然后他说:
“我父亲上个月确诊了癌症。胰腺癌,晚期。”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静止的水面。涟漪扩散到每个人脸上——震惊,同情,无措。
“医生说...时间不多了。”小陈还是没抬头,声音开始发颤,“我想回老家陪他。陪他走完最后这段路。”
他顿了顿,终于抬起脸。罖尘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这个下属的脸——额头上已经有了浅浅的抬头纹,眼角有细密的鱼尾纹,而最让他心悸的是,小陈的鬓角,竟然已经有了白发。不是一两根,是一小片,在黑色短发中刺眼地白着。
他才三十二岁。
“工作...我可以远程做一部分,”小陈继续说,语速很快,像在背诵排练过的台词,“重要节点我可以回来,或者...”
“不用。”罖尘打断他。
小陈愣住。
罖尘深吸一口气,山间清凉的空气充满肺部。他看着小陈——这个五年前面试时还满脸青涩、说着“我想做出改变世界的产品”的年轻人,如今眼里只剩下疲惫和悲伤。
“工作的事不用担心,”罖尘说,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团队会调整。你需要多长时间就休多长时间。薪资照发,社保不断。”
小陈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需要什么帮助,随时告诉我。”罖尘又说,“医疗资源,经济上的,任何方面的。”
这句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怔了一下。这不是他平时会说的话——作为项目经理,他的职责是确保项目推进,是控制成本,是管理风险。员工的个人问题,原则上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
但今天,在这个四月的山腰,看着小陈鬓角的白发,他突然觉得那些“原则”很可笑。
小陈终于哭了。没有声音,只是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砸在手背上。他迅速扭过头,用袖子胡乱擦脸。
小雨默默递过去一包纸巾。
山风继续吹着,松涛继续响着。罖尘看着远处的群山,层层叠叠,由深绿到淡蓝,最后融入天际。这些山在这里站了几百万年,看过无数人的悲欢离合,依然沉默。
时间不等人。小陈说得对。
而他这些年在追赶的,到底是什么呢?
【同步镜头:山腰午餐】
任千慧的分享
中午时分,他们找到一处有溪流的平缓地。这里地势开阔,几块巨大的岩石被水流打磨得光滑,成了天然的桌椅。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冠洒下来,在水面上碎成千万片晃动的光斑。
大家卸下背包,开始分享食物。任千慧拿出母亲寄来的包裹——一个沉甸甸的纸箱,里面分门别类装着各种家乡特产:自制辣酱装在玻璃瓶里,红油上浮着芝麻和花生碎;腊肠真空包装,深红色,肥瘦相间;还有一袋红薯干,晒得半透明,泛着琥珀色的光。
“师姐,你妈妈也太好了吧!”师妹眼睛发亮,迫不及待撕开一包腊肠。
辣酱瓶盖拧开的瞬间,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豆瓣的醇厚,辣椒的炽烈,花椒的麻香,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只有家里才有的复合味道。实验室的同学们围过来,这个舀一勺,那个夹一片,很快就把任千慧带来的食物瓜分一空。
“这个辣酱绝了!”一个男生被辣得直吸气,却还忍不住再去舀第二勺,“比我妈做的好吃多了!”
任千慧笑着拍照,发给母亲。照片里,七八只手伸向中间的食物,背景是潺潺溪流和春日山林。她配文:“妈,您的手艺征服了我们整个实验室。”
母亲几乎是秒回:“爬完山多吃点!注意安全!累了就休息,别逞强!”
看着那个熟悉的头像——一朵牡丹花的照片,是母亲自己种在阳台上的——任千慧忽然喉头一紧。她往上翻聊天记录,上一次和母亲视频是三个月前,春节。之后都是简短的文字交流:“在忙实验”“论文赶进度”“这周不回去了”。
三个月。九十天。母亲发了二十七条“吃饭了吗”,她只回了九次“吃了”;母亲发了十五条“什么时候回家”,她回了三次“等忙完这阵”。
溪水哗哗地流着,带着初融雪水的清冽。任千慧咬了一口腊肠,咸香中带着淡淡的酒味,是母亲特有的配方。她忽然想起,每年冬至,母亲都会做腊肠,说“慧慧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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