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场暂停期间,知县夫人来请:“请王妃到二堂宽坐。”
刚进二堂,只见一个山羊胡子:“臣姑苏志总纂,已候多时了。”
王妃蛾眉倒竖欲退,东西两侧檀木屏风后转出两道身影。躬身双手持笏板平举至眉,腰身却挺得笔直:“恭请王妃金安!”
“臣苏州特聘翰林院编修,奉旨修纂《列女传补遗》,昨夜偶得前朝贤妃手抄《内训》残卷……”
“臣按察使司照磨,呈刑狱案卷三百二十宗擅用私刑者七例,可供娘娘参详……”
转身,前后堵,尚药。
王妃咬牙切齿,头上的筋随吞咽蠕动:“爹!原来你老不是一早上赖着床,您是彻夜寻了这几个酸臭腐儒大义灭亲来了!”
“孔圣门徒三千,为父不过借来几缕清风!”
尚药公乃清流一派半个党鞭人物,四海以内一呼百应。眼下这满屋子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史官十面埋伏,他爹竟要这般不留情面置她于死地,一笔一笔记在史书上叫她遗臭万年!
王妃自小最恶这三个叔伯,加上他爹,四人老得就剩一张皮,然武器是孔老夫子千百年累计的道德资本,儒家四将联盟固若金汤立于不败。
踢翻脚踏:“我南顺王府纵九横九八十一颗门钉大宫门抬进来的正头王妃,怕你们几个老不死的!人活现世及时行乐,死后虚名又何足顾,我管你什么天塌地陷?”
这时,侍女进来换茶,惊跪:“娘娘您怎么站起来了!”
话音未落被金丝履踹中肩头:“放你娘的屁!我是腿瘸了?半残了?站都站不得了?”
侍女声音细若蚊蝇:“卯时…卯时初尚药公便唤我们来,隔着帐儿看您躺得平平的,脚都不会伸了。尚药公说您也遭了惊吓,中了风,怕是……怕是……”
“爹,你还找人假扮我!你咒我!”
“你能凭空捏造一个魔教圣物,为父无中生有变出一个活人又有何妨啊?”
“人跟东西能比吗!”
“你还不如东西!”
王妃直跺脚:“我就纳了闷了,您来这念什么佛啊?半截身子入土了老顽童似的!我扒你祖坟了?我真搞不懂,这么大岁数还这么健康,这像话吗?”
这时侍卫情急撞开门来报:“王爷听说您大病,已过西津,拍马就到!”
王妃嘴大能塞下个球:“爹你在这儿等我呢?没见过你这么死性的,一出一出是不是想把女儿逼死!您老兜里有一个子儿都得送出去,安麒跟个小傻财主似的,都是您给带坏了!您在朝里是一贬再贬,哪年头不是我送钱又送粮,吃我的闲饭你还说便宜话!为了一个妖女,你就做到这个地步,你吃了他多少好处,怎的就这般拉偏架!”
“水大漫不过船,手大遮不住天,这天,唯认一个理字!老夫认理不认人,帮理不帮亲,我救他更是救你!”尚药公毅然决然道,“那沈氏一身浩气风骨峭峻,傲霜斗雪凛不可犯,老夫看人,这一辈子可从未错过一次眼!”
儒家四将人均哼了一声,成团走了。
王妃慌急掏出朱安麒扔的玉麒麟,对侍女说:“你快把它给安麒戴回去,他爹要来了!千万嘱咐他今日公堂之事绝不可给王爷泄露半点……”
侍女去了,原样回来:“世子爷……世子爷说,麒麟是仁兽,麒麟之母却不仁,所以这腌臜物……不要竟也罢了。”
众叛亲离,王妃颓然倒下,身子晃了几晃。捧脸谓侍女曰:“咱们怎么就走到这个绝路上来了,你就说我七错八错到底错在哪儿了?”
将玉麒麟握在掌心,贴于胸口,为之痛心、痛心。
良久,门前亦传来抽泣声。
回头一看,见是白薇。一样的以泪洗面,母女心灵愈发靠近。王妃道:“儿啊,妈知道你今日受委屈了……快别哭了,妈这就带你回金陵!”
白薇却说:“我哭并不是哭自己的委屈,而是为母亲哭,为我那无缘得见,天仙似的姐姐而哭。”
“你,你哪听得这个话……”
白薇满眼泪花却一脸镇定,佯惊道:“我看母亲拿着这玉麒麟暗自伤悲,莫不是想起了那只金凤凰……”
王妃出了一会子神,突然脸皱成包子,呼天一声把肝肠痛断:“我的凰儿,妈好想你啊!你去了是摘了妈的心肝肺啊!”
十八年前,南顺王妃诞下一对龙凤胎。男孩取名安麒,女孩慧心灵性,先皇赐名宁凰郡主。谁料兄妹长到五岁,却被白莲教妖人劫去。朱安麒大难不死,胞妹却自此音问杳然。王妃爱女爱逾性命,从此竟只能立个衣冠冢拜祭。
一名侍女回来:“都收拾好了,该启程了。”
白薇明知故问:“去哪?”
“王妃刚刚说要打道回府呀,十万火急越快越好呢。”
王妃忽的将桌上所有物件儿稀里哗啦扫倒在地:“回府?回哪个府去?我恨不得立刻死了,把白莲教的一块拉地府去!薇儿,你瞧见莲花印没有?”
白薇细思的样子:“莲花印倒是没见着。”
“一股子妖气怎会没有?快快去扒了衣服再看!”
白薇忙说:“魔教圣女乃万劫不祥之身,那莲印若一现,流血千里。其实,民女岂会知道这玉麟金凰的秘辛,又怎会平白说出来揭母亲的伤疤?本以为戏谈,岂料是真——这种种之说,原是适才沈氏与民女道出,他说时,面上竟还带着三分挑衅之色……”
王妃失语:“就是他!一定就是他害了我的凰儿……”
侍女哈了一声,又啊了一声:“小郡主出事时,沈姑娘比郡主还小呢。”
王妃已是在桌子上哭开了:“那他也是共谋,一定知道我的凰儿在哪里!”
侍女捡起被她扫倒的玉麒麟,王妃接过手来竟然猛地扔出去,窗户纸破个大洞:“找到我的凰儿,还要劳什子不孝子作甚么!”
沈抒遥沐浴更衣出来,尚药公迎他道:“老夫教女无方,只能泥首以谢罪了……”
说着,竟要给沈抒遥行大礼。刚将尚药虚扶起来,三名史官同样架势:“崔尚药与我等相交三十年,愿代尚药公向女君子赔罪!”
沈抒遥扶一个,一个又下去,四个老头萝卜蹲。
蹲完赔礼。尚药公送一大包珍稀御药,都是给人吊命用的。三史送幽兰墨竹图,市无其价。
沈抒遥想道谢。但是咳嗽稍好一点,喉咙里就像被一团棉花塞住,气儿在嗓子艰难地打着转,出不来。
尚药公忙说:“这是气毒上涌,犯了喉痹!刘御史已赦了你无罪,小友快去退思堂签了具结,回家好生安养吧。”
穿过仪门后幽深的甬道,西侧月洞门内隐现一方素净院落。
沈抒遥推门而入。三楹硬山式厅堂空空如也,如同又深又大的山洞,阴风阵阵。
一个圆脸小衙差亲切上来。堂上荒唐闹事时,独他没跟着起哄。
衙差往地上一扎:“给小姐问安了,签了这具结书便是。”
具结状就是保证书,两造悦服,息讼止争之类的套话,承诺不来找后账云云。沈抒遥逐行逐字看过去,病中视物模糊,看一遍不见端倪。正要复核,衙差又凑上来。
以为是催他,结果衙差端了水果点心茶说:“不着急,您慢慢看。”
沈抒遥不吃不喝,茯苓糕掰碎了撒给廊下雀儿。没毒。才抬了眼,看见对方眼巴巴的样子,眼神里满是求助:“有事?”
“恁说哪里话咧,小的哪敢劳动贵人,就是…”小衙差佝着背往墙角蹭,喉咙滚了三滚才难堪憋出后半句,“我丫头烧得滚烫,灌了三副汤药都不见汗。今儿撞大运遇着尚药老爷…给念了好几味草头方,小的怕回去忘了,但是又不会写字儿……”
衙差从怀里掏出皱成腌菜似的黄纸。但中医里干涉别人开的方有些忌讳,这叫呛行。沈抒遥一时没应。
衙差也没往下说,只是捧来一个托盘。搁着沈抒遥进大牢前扒下来的随身物:三头凤钗一支、私藏彩色小剪刀五把、还有白花一朵。就是那昨日开颅手术,只因沈抒遥犹豫晚了一步,次日病房变了灵堂,病人孤女曾系在他手上的白花。
沈抒遥嗓子万分灼痛,又说不出一丁点话了。喝下好几口茶,咳了好一阵才微微出声:“害的何症?”
“不说了,不说了,”衙差搓着打满补丁的袖子,“穷人的命呐,贱。”
很快,沈抒遥碾砚道:“请说。”
衙差大喜过望:“是这几味:金樱子、细辛、黎芦……”
沈抒遥一笔一划,墨笔书写主方,朱砂标注禁忌,章押右上角。
但是对方只报了药名,竟不说铢两钱斤。问及,称:“这不打紧。”
沈抒遥听他口音前后似乎变了,忽道:“你是哪里人?”
“小的祖籍,”衙差突然咧嘴,森森十二颗牙,“扬州。”
屏风后,忽起三声击掌脆响。
三位主审并着王妃一同出来。刘御史喜笑颜开道:“亏得衙门里还有个扬州人,否则白小姐你点的这出瓮中捉鳖的大戏还真不好唱了!”
白薇撩开帐子最后才踱出,慢慢悠悠葱指划过桌上的药方,念道:“‘金樱子’?苏州话四声八调才以为是金樱子,可是我们扬州上至八十老翁,下到八岁小儿,只说五调。妹妹自称扬州人士,明明该写下‘金盏子’。莫不是这衙门的穿堂风太利,吹忘了妹妹的乡音?”
沈抒遥嗓音浑浊:“没有听清。”
白薇继续读道:“那这细辛又作何解呢?踏雪堂旧档上头,白纸黑字写着你的母亲曾为医女,姓辛。我朝以孝治天下,为避母讳,应当保留上部的立,将下部十改为一,细辛,你本当写作细立一才是。”
白薇出示一张官造文书。这本是张一文为了给沈抒遥报名上学,从老橱柜里翻出来以前学员的医户度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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