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也无人,有何忌讳。”眸光微动,她亦压低声问。吊脚楼堆放杂物的悬空层,空无一物,硬崖壁延伸出建主屋的平台,更是寸草不生,倒是一旁半丈远的坡地长着及膝的荒草,应是有段时日没住人了。
“原主姓文,已是流放了!”大山领着他们后退几步,从这个角度能望见楼门上贴的封条。弟妹的手心冰凉一片,她紧紧握住:“因何?”
“说是贪墨官银。”大山面露怜悯,“文官人重孝,给他老母盖楼还买丫鬟护卫侍奉,他流放之讯传回,文母三日就没了,下人更跑得没影。”
“那此楼充公了?”见楼身还新,她有些意动。
“由里正处置以充官费,但大伙儿嫌晦气也怕被牵连,又在村南尾,低三成也无人买。”
她正欲再问,小弟出声道:“流放何处,会再返否?”
大山摇摇头:“说是流放,不过就是隔两匹山的矿场,但他连文母的坟都托人迁走了,断不会再返。”
一听到流放地,弟妹面上不显,握着她的手却攥紧了,她安抚地揉搓着两人,同大山道谢:“今儿就到此罢,劳烦小哥儿了!”
见日挂中天,他们回了院,昭娘正在坝中晾衣,朝他们笑道:“我起得晚,多谢你们烤的芋头!我叫曹红昭,唤我昭娘即可。”
“不谢,何娘子早备了食,我不过是顺手。唤我芙娘便好,弟鹤奴、妹鸢奴。”
两人相视而笑,昭娘敲敲脑袋:“何娘子说半个时辰后领我们去村北,阿婆腿脚慢,抱着小妮先去了,其余人也去逛村子了。”
她颔首谢过,让小妹生火,吩咐小弟将剩的烤芋头撕皮压泥,她自己快步回骡车取油罐。昭娘刚放下衣袖又高高捋起:“我能做点甚?”
“劳昭娘洗一撮葱,切得细细的。”她理着葱很是惊喜,何娘子给的葱竟是野葱。
蜀地野葱,唐天宝年间又称“茗葱”,同蒙顶茶一样是贡品,随茶船上京时,香气霸道,能溢满半舱。但因在蜀地随处可见,倒是无人稀罕。
心头感慨,手却没停,往芋泥里兑了小半碗清水,同小弟轮流搅打,正甩着发酸的胳膊往里撒盐,生好火的小妹蹭过来,帮她按摩。
“忒贴心了!”她笑弯了眼,一低头,默了一瞬,“然宝,给你阿兄擦汗。”
“好嘞!”小妹眼珠一转,帮小弟抹掉脸上的细汗,他强撑着淡定模样,耳根却悄悄红了。昭娘剁完姜末一抬头,捧腹大笑,小弟俨然成了个黑煤炭。
“噗哈哈——”两姊妹憋不住了,他忙出去清理,她接过陶碗,里头的芋泥已搅到黏筷,她在手心蘸点水防粘,掐一团芋泥,搓圆再压成一个个匀溜的小圆饼。
“稚气!”回来的小弟边数落两姊妹,边帮她压饼。
两人乖乖认错,她舀小半勺凝脂的猪膏,腕子一转,热锅里便润开一层亮汪汪的油光,再把芋头饼挨个贴进锅底。
唤小妹撤火慢慢煎,煎到底面定型,一翻面就是漂亮的焦黄色,边缘还卷起焦痕。待两面金黄,葱香扑鼻,就能起锅了。
外皮裹着猪油煎的焦香,内是绵密粉糯的芋泥,混着野葱的喷香,几人边哈气,边齿舌无歇,吃完竟还得闲歇息了一刻钟。
住的院子在村东南,去村北要穿河而过。河面有摆渡的船夫,河上还有数条跨河的拱桥,瞧着满满当当的一船人,他们抬脚上了桥。
蜀地湿气重,午后的日头也是虚的,照得河面雾蒙蒙。
桥身迤逦,十余孔拱背相连,在河面倒映出一串圆影,有一黑篷小船破开影子,从东边行来,要穿桥洞。
崔兰泽立于船头,面色淡淡,眸光一寸寸扫过江两岸。
怕遇意外,避开他演算的上策,大伯安排他乘船自村东口入,穿村而行,往西码头外的江心洲赴任。
村东口河流湍急却出乎意料地顺利,他心下自嘲,不免想起临行前大伯的嘱咐:“秉蕳,自幼这命格磨炼你良多,再错的抉择你都能逆转,端看你想不想,下去瞧瞧也好,居庙堂之高怎懂民生?”
大伯寄予厚望,他很是无奈,他能为自己善后,然大唐的天下,关乎千万黎民百姓,他凭什么能善后,但接了监管贡茶的活,他自会做稳妥。
河风又起,他沿岸线勘测,几处石阶磨损异常,应是长期搬运重物所致;休眠期的老茶树缀着零星嫩黄,必是用肥不当或修剪过晚,会损失春茶产量;村北那片梯田垄向乱,怕是茶户为争地界闹过……
船近了桥,光线一暗,他下意识抬眼。
桥上正走过一行人,前头穿藕合衫裙的娘子,背脊笔直,肩臂轻摆,她侧身避让迎面之人时,身姿熟悉。
风掠起她颊边碎发,她微微偏头,目光不经意间往下扫了一眼,与他抬起的视线,在桥洞阴影与河面波光间,极短地碰了一下。
河面雾蒙蒙,彼此看不清眉目,只余侧影,像青瓷上淡扫的轮廓。
他目光平平滑过,落在她身后桥栏一处新补的痕迹上,心头核算着它的承重。
船身完全钻出桥洞,天光复大亮,他在脑海中默默备注:“村东至西,水路可行,然拱桥有损,修缮前茶马车需改道……另,似有故人,流落至此。”
想完抬眼,江心洲税津衙门的旗帜隐约可见,他心中无新官上任的喜悦,只恹恹地预感:此番差事,麻烦定比河上的水蚊子还多。
桥上,戚丹芙只觉刚过的船,船头身影过分挺拔,搁在氤氲的水色里,别有一番松柏映江影的风味,令人赏心悦目,她拢了拢碎发,继续往北。
缓行半盏茶,下桥后穿过开阔的晒青场,就到了赵家祠堂。
一进祠堂,月娘就拉着舒娘子同他们道歉,瞧着敷衍的舒娘子,她冷笑一声,领着弟妹避开,昭娘却还在原地同她们吵,月娘红着眼不知说了何,三人又别扭地站在一处。
“阿姐——”小妹水汪汪地望向她,她蹲下身:“相识是缘分,相知是另一种缘分,强求不得。何况,我不是有你们?不孤独更不急于交友。”
陆乐然似懂非懂,把阿姐的话牢牢刻在脑海,陆怀瑾瞧着逐渐和好的三人,若有所思。
赵里正见人齐了,同新迁村民宣读了族规和诸项事宜后,警告道:“贡茶院僧人会武艺,村中护卒是从南诏战场回来的,西码头常年驻扎税吏和驿卒,夜里也会巡逻,若有混有歹人,趁早歇了心思,我赵家村人少,兵可不弱!”
走商之人,最怕盗匪,赵里正抓获必上报,处以最高处罚,连本村人也不讲半分情面,重锤之下,方铸就了如今的繁荣安稳,他不允许任何人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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