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我吗,杰?”
“杰。”有人喊他。
名字的主人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他低下头来,望向趴在窗台的那个人。夏油杰很少俯视眼前的这个人,五条悟年轻的时候就比他高,更遑论这十年过来,往往都是自己需要稍稍抬起头才能与之对视。而当白发咒术师抬起眼来时,那抹苍蓝色比其他色彩都要来得更直接、也更鲜明,那偶尔让夏油杰有种错觉,哪怕世界颠倒,他也会是永远存在于自己身边的人。
五条悟问道,“怎么了?”
昨夜刚下过雨,还有水渍残留在窗户的缝隙中,但五条悟深色的制服袖口处看不出一点被雨水浸湿的痕迹。他的眼睛没有被任何遮掩物挡着,露出的苍天之瞳和夏油杰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似乎永远纯净而透彻。
夏油杰微微皱了下眉,转过身去翻找床头柜里的物品,五条悟向来喜欢随手把他自己的东西塞在他的宿舍里,后来连人也要跟他挤一张床,他们认识的十几年里这些习惯就不曾变过。
没有听到回答,五条悟耐心地把他曾经问过的一句话重新说了遍,“你相信我吗,杰?”
窗外的蝉鸣声突然嘈杂起来,白发咒术师可以清楚地感知到方圆几里所有的生命,它们都在流逝着而远离一切,有的在夏天初生,有的在夏天将死。万物如此脆弱,何况人类。
室内的人把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件陈年旧物丢给了他,示意五条悟把那墨镜戴上。而后者却在等到他的答案之前,都没有其他动作。夏油杰把目光落在看不出他已经二十七岁的外表上,他好像依旧是记忆里年轻时的那个样子。对方只是平静地望着他,一副不愿轻易罢休的模样。
记忆里的五条悟很少固执,他大多时候都是随意而亲昵地唤着自己的名字。而他一旦安静下来,却总是在为了等夏油杰的答案,家入硝子评价过他怕是把所有的耐心都放你身上了。那时夏油杰只以为这特殊对待是年轻的五条悟那还尚不知世的性格造成的,他有很多不明白的东西想问,而自己却又是平时那个与他接触最多的人。于是夏油杰总把世间的很多东西拆给他看,把自己所想的、所坚信的都一一跟对方细说,指明自己曾经为之前行的一条正路。
当事人从未细想过对方这么做只与自己有关,六眼神子俯下身只是为了倾听那来自夏油杰心里的同一跳动声。五条悟问出口的那些问题,大多都是在问他,只是在问他。而在这场欲图从他口中得到答案的较劲中,后者好像永远不知道服输。
夏油杰叹了口气,他把说出来的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念得很轻,字里行间里有无始无终的时间在不存在的现实中流去。
他念道,“我做了一个梦。”
话音落下,有只蝉在窗外嘶吼出最后一声嚎叫,夏油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死在了这个夏天。
而窗外的人只是沉默。
“你相信他吗,夏油?”家入硝子曾经这么问过。
而当时的他没有给出答案,女医师从这沉默的空气中猜到了什么,她也叹息。这些画面竟在回忆中显得那么遥不可及,她抬起眼来看着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抱歉。”
这两个字很轻,但对于夏油杰来说过重,于是他问道,“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很多,为了很多。”家入硝子把手伸出来看着,她可以将手术刀拿得很稳,但照样有很多人的生死在她的指间缝隙中流去,“反转术式帮不了你,我不知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她应该是说过这句话的,有无声的期望存在这背后,这让当时的夏油杰没有把他想说的讲出来——你在这里,就已经很好了。
家入硝子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她也知道为什么那时他没有说出口。“我救得了星浆体那个女孩的命,但是,夏油。”她止了声,没再说下去。
可你仍然痛苦。
她不把很多话跟夏油杰说,却又将言语化成伤人的刺对准另一个人,那段时间谁都很难熬,谁都不好过,家入硝子不知道那个不好的结局会不会在他们尚且还年轻时就早早地降临。她找五条悟,找那个最强咒术师,家入硝子跟他说,对自己说,“有些碎了的东西是拼不好的。”她相信自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露出了某种神情,这让五条悟把语调放得很慢,不把这句话说出来显得太过冷硬,“为什么这么认为?明明还没有到最后。”
还没有到最后。他看起来那么肯定,看起来坚不可摧,永远都不服输。但家入硝子知道,事实并不如此,有很多事都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你留不住他。”我们都留不住他。
白发咒术师缓慢地眨了下眼,他的大脑可以在一瞬间闪过很多的记忆,那些淌着血的片段,有人在其中破碎的片段。有很多事即使是最强也做不到的,“硝子,”他是那么的不确定,又满心的不甘,“不到最后,我不想放手。”
他说,“至少有我的存在,总会好一点。”
家入硝子没有再否定,或许他们都太累了,这些年里的夏天太长了,窗外的蝉鸣从不停歇,她念及这场对话中不在场的那个人,他们从不当着他的面说这些,他们只是期望,或许有一天就会好起来,总有一天。
还会更糟糕吗,家入硝子不知道,但那一定不是她所希望看见的。
“你待在这里啊。”家入硝子把地下室的门推开,昏暗的空间里多了些明亮的光线,沙发上的人没有回头。她避开散落在地上的碟片,抬头一看,银幕上播放着的是他们曾经闲得无聊用来打发时间的一部电影。她难得还记得这个剧情,虽然正邪对峙的情节很俗套,但那个结局将至未至,谁都不知道最后是否皆大欢喜。
年轻的她切实地希望无一人在这个故事中死去,现在的女医师仍旧希望如此。哪怕很多年前她就已经知晓这个故事是个大团圆的结尾,但现实却总是残缺的,一切都只会更糟。电影里的情节渐入尾声,好人感化了坏人,他们将仇恨忘记,不再痛苦,终于在最后达成了和解,放过彼此,也放过自己。
她把视线从灰白的画面上收回来,若无其事地开口,“五条在找你。”夏油杰这才转过头来,他的眉骨间落下明暗的光影,二十七岁的人仍旧显出几分柔软,与过去记忆里的黑发少年好像并无一二。
他突然提起的却是另一件事,“硝子,”夏油杰的语气很平静,“我想起来,灰原也曾问过我同样一个问题。”
“——你相信五条前辈吗?”他记得年轻的后辈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向上的语调,活力满满的模样。而他问出这句话时,眼里没有笑意,他也并不怜悯,只是以笃定的目光望向夏油杰。就好像灰原雄早已有个肯定的答案,对于最强二人组,对于他心目中认定的最佳挚友。就像信任他们的实力那般,也信任着他们对彼此的感情。
夏油杰曾经的设想中灰原可能并不清楚他们是在谈论什么,倘若是性命相关,他无疑可以把自己的生死毫不犹豫地托付给五条悟,但五条悟却并不要自己为他而死,他要他活着。那要托付的就不仅仅是信任了,不仅仅是对实力的信任。在那段关系中,夏油杰是看不见的盲人,他抛下自己之前的一切,反而是五条悟过来要做他的眼睛,做他的引路人。
那段时间里他们称得上是彼此折磨,夏油杰怀疑一切,怀疑他人怀疑自己,他的梦里流淌着的是无辜者的血液,却又被一遍一遍地被告知现实里所有人都活着,他们都活着。但那是真实的吗,哪个才是他臆想出来的?他无从分辨。时间在那些夏天里停滞不前,更为残忍的命运向他揭露一角。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认知开始错乱,夏油杰试图把这个问题隐藏起来,他本以为那只是短暂的,并不会很严重。但当他某一日看到在高专教室里和七海建人说笑的灰原雄时,眼泪突然掉落了下来。他不知道缘由,悲伤与痛苦、更多复杂的情绪一同向他袭来,近乎将夏油杰击垮。
他不知这眼泪为谁而落。所有夏油杰熟识的与不熟识的面孔都在眼前,有人无辜,有人罪恶。在周围其他人不知所措的目光中,白发的六眼神子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问怎么了。
“我好像在做梦。”他的世界就在一瞬间被推翻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包括夏油杰。
梦与现实颠倒,咒术界很快就有传言说那位最强二人组之一、年轻的特级咒术师疯了。认知错乱,夏油杰是在家入硝子找关系请来的一位医生的笔记本上看见的,白底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他们都想要探寻他脑子里的那个世界究竟是哪般模样,而夏油杰只会重复着那些颠三倒四的字眼。他的情况没法支撑他再出任务,和人交流都很难,有时候谈话到一半,就陷入无声的沉默中。他在这里,却又不在这里,他在自己所想的那个世界里迷失。
那些破碎的梦并不完整,五条悟、家入硝子,他所交好的那些人在现实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
五条悟活着是真的,天内理子也还活着,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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