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X系机兵古朴笨重,通常被用作护卫,护持在主舰艇周边。驾驶舱里并没有低等机甲常规的操作台,只是从半透明的表盘下伸出无数细细的红丝,从奴隶的伤口刺入进去。
初步的精神链接已经完成。
驾驶舱位置狭小,且有强烈的排异性,只能容纳驾驶员一个人。
奴隶的脖子上青筋暴起,他坐在驾驶舱里,原本灰色的眼睛布满血丝,像被砸碎勉强拼凑起来的瓷器。机兵缓缓站立起来,他在很高的地方看见了这颗星球正在面临的惨剧。
他试图催眠自己不去看那些,只小心地捧着桑烛。机兵的感官通过精神链接传递到他的脑海中,让他错觉自己在捧着一片不注意就会飘走的羽毛。
“我会,找到能够使用的飞行器。”他沙哑地说道,“一定……一定会送您平安……”
他的声音被一阵尖叫打断,竟然是刚才的那个孩子。他还没死,只是断了一条腿,此时满身是血爬到了机兵脚边,眼睛里交织着惊恐和狂喜。
“动起来……动起来了!”叫做艾鲁的孩子哭嚎出声,“救救我们啊!救救……”
一些半人高的小型甲虫沿着他爬行的血迹涌过来,奴隶很快认出来,是克西姆虫,战斗力寻常但繁殖率却极其高,哪怕杀死,飞溅的□□也会夹杂具有腐蚀性的卵。再看那孩子的断肢,显然是被噬咬撕扯过,已经嵌上了密密麻麻的虫卵。
救不了的。
“请坐稳……”他近乎麻木地说道,机兵的拇指向上移动几分,想要遮住桑烛的视线,不让她看那些杀戮和死亡,桑烛却伸手按住了那根拇指。
她轻轻报出一串数字,奴隶一时没能理解。
“请向这个频段发送求救信号。”她露出一点稍纵即逝的笑容,斗篷卷着长发在风中猎猎,“还有,谢谢你想送我离开。”
奴隶的瞳孔瞬间缩紧,从齿缝间溢出一个字。
“……别……”
桑烛从机兵的掌心站起来,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她听见风声呼啸,夹杂着奴隶惊惧的喊声,抱住机兵脚下的孩子往后拖进断墙根。
大群克西姆虫简直像是漆黑翻滚的海浪,桑烛搬起一块碎砖用力掷出去,砸中了最前面一只的眼睛。甲虫惊怒地抬起身体,长长的触须像是两条带着倒刺的鞭子。
下一秒,鲜红的光炮轰在他们身前,在那里炸开一道深深的沟壑。最头上的几只虫直接化成了焦炭,尸体堵住了前路,后面还在往前涌的克西姆虫被尸体绊倒,细脚朝天地翻进沟壑里,几秒的间隙就将深沟填满了。
但机兵已经挪动位置整个挡在了断墙前方,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击和清理。可虫的可怕之处本就在于……它无穷无尽,且不惧牺牲。
一台机兵面对单只或数只虫时是无往不胜的利器,但面对真正的虫潮,不过是杯水车薪。
奴隶的声音通过机兵的扩音,带着回声震荡着响起:“离他远一些……他已经没救了,哪怕是神也救不了!”
那声音几乎有些哽咽了:“求求您,放弃他……”
艾鲁在桑烛怀里惊恐地嚎啕哭出声,他痛呼着,被卵寄生的断肢蛄蛹抽搐,已经孵化的小虫正往他身体里钻进去,即使桑烛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将那一片肉全部削下来,也无济于事。
他先是喊疼,喊救救我,又乱七八糟地喊着妈妈,最后像是向神请罪一样,一声声喊着“对不起”。
桑烛听过许多这样的哭声。
她的旅程经过很多世界,有和平安宁的,也有战火纷飞的。她照料过患上创伤障碍的伤兵,也照料过孤儿和难民。她被他们称为善者,他们在噩梦中尖叫着醒来,又在歇斯底里的痛苦中因她而感受到快乐,于是千恩万谢,仿佛见到神明。
与她同行的妹妹阿瓦莉塔曾坐在一个笑着濒死的伤兵旁边,睁着夜空般盛满星光的幽蓝眼睛,雪白长发铺展在身上。一只白绒绒的小鸟蹲在阿瓦莉塔的头顶上,长长的美丽的尾羽仿佛精致的发饰。
“姐姐,你好像从不在意那些盛大的存亡。你不阻止战争,不拯救世界,即使这对你而言轻而易举,却总是喜欢向眼前的悲鸣者伸手。”
阿瓦莉塔用柔软的手指贴着她的膝盖,有些好奇似的问:“路西乌瑞,对你而言,他们究竟是什么?”
“是故事。”她这样回答。
她正在观赏,正在体验,并期待着发展的故事,生命的情/欲在最极致的时候总会绽放出最独特的美丽。
艾鲁的哭声在一道尖锐的惊/喘后弱了下去,桑烛的柳条抵着男孩的眉心,他抽噎着,面颊慢慢涨红了,从口中吐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嘴角挂上扭曲的笑容。那面孔似乎只剩了一层皮子,下面细小的虫翻涌爬动着。
断墙之外,奴隶终于清理干净了涌到眼前的那一批虫,他下定了决心,哪怕要违背桑烛的意愿,也必须将她和那个小孩分开。
然后他听到了圣歌的声音,轻盈悠远,在混乱的轰鸣和哀嚎中无依地飘着。
机兵蹲下/身体,墙根后面,桑烛跪坐在断壁残垣中,用手指轻柔地抚过男孩的眼睛,唱完最后一句祝祷的圣歌。男孩静静枕在她的膝盖上,仿佛合目安睡。
她侧过头看向机兵的方向,眼帘下漆黑的瞳仁沉静而悲悯。
“他的灵魂回到主的身边了。”桑烛说。
“……抱歉。”奴隶怔怔开口。
他操纵着机兵向桑烛伸出手,以一种强硬却轻柔的姿态将桑烛抓在掌心里。尸体被留在地上,在无数小虫钻破皮囊爬出来之前,被机兵的光炮烧成了灰烬。
灰烬被风卷着上升,桑烛的目光也随之向上移动,很快被机兵的手挡住。她被机兵重新捧回了胸膛前,这次巨手收得更紧一些,不再给她跳下去的机会。
奴隶有些心虚似的,一字一字开口:“我已经,按照您说的,发送了求救信号。”
桑烛没有回应。
“我知道,您想救人。”奴隶的血流得太多,整个人都一阵阵地发冷,嘴唇上裂了道口子,但已经没有血能从那里流出来了。
但他的精神高度紧绷着,竟然依旧勉强保持着一种混乱的清晰。
“但是抱歉,我……我……”他不断舔着嘴唇,灵光一闪般换了个自称,“奴隶……我是您购买的奴隶,奴隶不能……让主人受伤。”
远处,有什么东西降落在了这颗星球的地面上,引起了绵远连续的震荡。腥风吹过桑烛的脸,冰凉的发丝扫过机兵的金属外壳。
那是数百米高的,长得如同高脚蜘蛛一般的东西。即使在很远的地方,即使在明灭的黑暗中也能清晰地看见那死神的影子,每一步挪动都溅起核/爆一般的巨大烟尘,摩天大楼一般的长腿上爬满了翕动着翅膀的飞虫。
奴隶的呼吸停滞了数秒。他不再试图解释,机兵展开光翼,向上飞起离开斑驳破碎的地面。
他的母星正在怪物的蹂躏下崩塌。
而他只是不断躲避,用光炮轰击向他袭来的飞虫。一台机兵无法改变当下的局面,但并非不能救人,至少能救上几个人。地面上的幸存者在呼嚎,但哪怕只是救上一个人,都会对桑烛的安全多一分威胁。
他只能将目光聚焦在眼前桑烛投射在外视屏幕的影像上,桑烛被机兵的手拢着,漆黑的斗篷和头发像是要和机兵漆黑的外壳融为一体,却又在飞舞的黑发下,露出一截素白的脖颈,仿佛能被轻易折断。
这样易碎的,纤细的,本不该出现在战场上的人啊。
他在保护着她。
机兵扫射出一圈高能量聚合的光束,触碰到光束的飞虫燃烧起来,顷刻间化作熊熊烈焰的火球坠落下去。
他不能飞得太高,桑烛无法进入机兵驾驶舱,也就无法在太空环境里活下来,所以他必须在低空的战斗中等到救援,或是找到可用的飞行器。
血和汗混杂着,几乎要黏住奴隶的眼皮。
他的耳中嗡鸣阵阵,却听到桑烛轻柔的问询声。
“现在你有答案了吗?”
奴隶:“……您说什么?”
桑烛望着眼前坠落的火球,如果从地面看,这或许会像是一场流星雨。
她问:“这颗星球,你如今爱着它,还是恨着它?”
这个问题几乎一瞬间将奴隶冻住了,精神感到痛苦的同时,腹部却再次窜起诡异的热度,酥痒甜美的快感在这不合时宜的时间顺着脊背直直窜进大脑。
“哈……”他扬起头,竭力止住声音,眼中充斥着迸溅的火光。
太恶心了,他这具身体。
“我恨它。”他说。
桑烛回过头,将手掌贴在机甲胸口的金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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