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看呆了?”
唐荼荼趴在旁边的马车窗上,笑眯眯,把赵德惊讶的神情收入眼底。
“咱们身后走过的路是水泥混凝土路,还不算很好。再往前走,是山下专门的建材运输线,路面磨损大,所以路面层上铺了薄薄一层沥青混凝土,用来减震很好——可惜我搜刮了全县的煤炉子,也只得了几千斤的煤焦沥青,只在这山脚下一里地,铺了一指来厚。”
“……水泥?沥青?”
这水泥,尚且还可顾名思义,沥青与煤焦又是何物?
赵德先生这么想着,却不这么问,装腔作势轻轻点了下头:“唔,倒是有两分新意。”
他不问,身边可多的是人问。
“唐姑娘,快说说这水泥是什么石料?沥青又是什么东西?”
唐荼荼成心藏着不细说,只冲对方露出一个俏皮的笑,话说得有趣。
“这呀,是我们唐家的不传之秘,是家传的大学问——二殿下亲口说了,肚子里的学问要藏好,要像防贼一样防着外人,持守‘以学问换学问’的规程。”
“……以学问,换学问?”
“赵先生家里开着天下第一瓦厂,制瓦必定是一绝,要是能教我两三分,我必将把这水泥路、沥青路的造作方法毫无保留地教给您。水泥铺路不算什么,水泥盖的房子才结实呢。”
赵德还在迟疑:水和泥,里边能藏什么大学问?怎能和自家传承更迭了十几代的铜铁锡砖相比?等自己交出了方子,她拿小孩玩的水和泥糊弄过去,老祖宗能扒了自己的皮。
这事儿不能应——殿下分明是把他们这些有本事的全送过来,给唐姑娘当夫子来了!
他犹犹豫豫,唐荼荼也不痴缠,一扭头,笑盈盈游说另一位。
“古先生擅长的是自走钟对吧?我听说,御花园有一座钟,每天十二个时辰一到正点,钟自响,池底的泉眼齐齐喷水。”
“巧的是我山上也有一座水塔钟,卯时钟声响,蓄水池自动落闸,蓄满山河水,到了戌时天黑,又自动排水——等您上了山瞧瞧,看我的钟有没有您的妙。”
古先生愕呆了半晌,大笑起来:“好好好,以学问换学问!既然是殿下密旨,我自当是倾囊相授啊!”
“唐姑娘!”
后头江南程氏绣坊的小当家,美颈探出车窗来笑了一声:“我家纺布、缫丝、成衣、绣染都是一绝,姑娘能拿什么学问与我换?”
唐荼荼更爽利地笑回去:“程姐姐上了山就知道了,我山上的工人穿的都是防尘服,这衣裳不论沾了多少灰多少土,清水一涮便干干净净,不用皂角洗,也不留半点泥尘!”
前后跟着的几辆马车全听着了,一时间笑声一片。
赵德先生是彻底坐不住了,越听越觉得奇。
他看着唐姑娘的马车时快时慢,一路与前车后车说着趣话,谁也不冷落,她知识之广博、谈吐之爽利,当真不是一般女子。
赵德先生心中一跳,愈发觉得这一路听来的传闻可能是真的。
——殿下与这位唐姑娘是莫逆之交,私底下已经悄悄认作义妹了,俩人以兄妹相称。
一个小官之女,能跟一个皇子兄妹相称!这事儿得写信跟老祖宗好好说道说道。
*
一路荒凉接萧然,再往东走,竟逐渐热闹起来了。
道旁立起一块天然削凿的巨石壁,上以朱笔写就“旭日山”,不知是哪位大家题的字。
山脚下有不少力工,远远望见唐家马车上的徽记,朝这边遥遥挥手:“大东家到啦!大东家来啦!”
这一声如什么讯号似的,便见漫山遍野都冒出人,欢欣鼓舞地从林间跑出来、从牛车骡车上跳下来,口中喊着“大当家大当家”,朝着车队便奔来了。
山脚下多是力夫,门客眼睁睁看着这群膀大腰圆的莽夫扑过来,惊得差点叫车夫掉头跑,谁见过这样的场面?活像遇上了山贼打劫。
古先生忙问:“这是怎么了?这些人怎么都追着姑娘跑?”
唐荼荼爽朗一笑:“因为我上次答应他们了,立冬后会增发烤火费,可不盼着我来嘛。”
“烤火费?”
“给大伙买炭、添冬衣用的。”
赵德再从窗缝中看了看那些力夫,心里的震撼不是假的。
这才立冬,又没到年根,东家竟发起了贴己钱,这“烤火费”当真是闻所未闻,烤什么火?是要让这些小工人人烧得起炭吗?
“柴薪银”可是官员俸禄中才有的贴己,至于民间百姓,只有手头宽绰的富户才能在冬天烧得起热炕头,普通人家买半袋炭渣子,从除夕烧到初三就算是过了个暖和的年,谁听过什么“烤火钱”?
花钱买人心,唐姑娘真是好大的手笔。
山的东西各有两条之字形的折道,西边运土方,东边行车马。
这旭日山有些当不起“旭日”之名,因为山矮,树种杂,山体走势也不见卧龙雄浑之态,很是欠了些风水。
荒凉的林野间,唯见几条青烟朝着天上攀,东边的太阳斜照着,青烟中又生红云,霎时有了些山奔海立的味道。
门客里有附庸风雅的,这边才刚比照着前人名句作了半句诗,唐荼荼立马戳破了他们关于美景的幻想。
“那不是云雾,是烧煤炭的锅炉烟——大家看到那四座塔了吗?其实是四座烟囱,中间的小商品工厂是燃木炭的,东边的冶铸厂燃煤,里边在锻钢。”
赵德先生家里制瓦的,这辈子见过窑房无数,见过的烟囱也无数。
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径两丈、高五丈,似要通天,落在地上的阴影能遮罩七八辆马车的烟囱。
巨烟囱上盘着步梯,似盘龙,他看到有青年爬上了步梯,人与烟囱一比,渺小得像一条竹竿,赵德先生惊觉这烟囱兴许比他目测的还要粗、还要高大。
“那人是在做什么?”他忙问。
那青年踩着台阶爬上烟囱高处,揭开了一道小孔门,探进一根火把去。
唐荼荼:“这是粗略测算排烟浓度的。厂子里的烟气净化塔刚启用,做得有些糙,倘若净化塔有效,从这道烟囱里排出去的多是无害烟,火把一伸进去便会灭。”
她说起这些来熟悉得如数家珍,刚上山的一群人都惊奇地记住了知识。边走,边参观,边摸,边问,手和嘴全没停过。
“姑娘,这是做什么的?”
“姑娘,那又是做什么的?”
唐荼荼通通对答如流,看着脸上不显,实际上她心里的小人早骄傲地扬头了。
她一个上辈子画了八年图的规划设计师,有生之年能当一次总工头,能从零开始打造一个工程,是梦里梦到都会心胸激荡地醒来、躺床上打着滚笑一刻钟的乐事。
这是她一笔一笔画出来、一根桩子一根桩子定好地基点、亲眼看着一条一条钢筋、一袋一袋混凝土建起来的大厂房。
赵德先生耳里听着她的讲解,像小孩学步一样蹒跚向前,眼里盛满了惊怔。
匠有百工,百工里边却又分上中下流。其中,金匠银匠最上等,雕匠画匠多富庶,铜匠铁匠受器重,木匠布匠活得住,篾匠伞匠是杂碎,窑匠瓦匠最下流。
一个烧窑,一个制瓦,都是泥灰里打滚的,一年到头,只过年那几天敢穿干净衣服。尤其窑匠,不是年轻人干的营生,因为烧窑的活不久,一年咳,三年喘,五年八年棺材板。
可这工厂分明干净敞亮,天光底下竟看不着乱飘的灰屑。
大约是到了换班的时辰,从锅炉房中走出来的窑工,人人头上罩着个“猪脑壳”。
赵德先生厚着脸皮借过来一个。
这“猪脑壳”构造奇特,包裹全脸的竟是鞣制手艺精良的皮子,两片护目镜罩在眼前。“猪鼻子”探出了半乍长,口鼻透气处蒙着两指厚的纱布,材质看着似蚕丝纱,里头分层填塞着东西,摸上去有细碎的颗粒感。
赵德想也不想地端起这猪脑壳罩在自己头上,掀开锅炉房的门进去闻了几闻,头一吸竟没闻着烟味,他急急往炉坑深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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