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双垂螺髻的小姑娘埋头闯进意玉的共和院。
院子的婆子去拦,也却拦不住。
牵上她的手臂被脱开,腿也扯不住。
几个乌泱泱压境的婆子都苦心劝道:“紫蝶姑娘,如今您的继母怀氏,也不是刚进府的那个怀氏了,她现在可是府里的管家娘子,您这样,实属属于冒犯……”
看似苦口婆心的一段话,但却激起了紫蝶的怒火,她冷嗤道:
“管家娘子是我母亲的位置,干她何事?她只是个不招父亲喜欢的继室罢了,慎言。”
管家权不是母亲的吗?怎么能给这个怀意玉?
紫蝶就是听到意玉掌握管家权的风声,气打不过一处来,为母亲怨恨。
多年扮演好一个娴雅女儿的她,直接抛却了在明州书院的课,带着几批人马就赶回了东京。
头次如此叛逆。
她倒要质问下父亲,到底是不是忘了母亲。
还要亲自看看这个怀意玉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
一个月,就哄得管家权都给她了。
紫蝶来者不善。
她謋然推开门,进入意玉的卧房。
迎面看到了一个收拾书桌,安静地把账本放置好的女人。
神色极其柔顺,五官也柔和圆钝,但绝没有她想象的刻薄小家子气,反而让人觉着恬淡如微风。
檀色棉衣,简单的玉兰簪把头发做得一丝不苟,露出轻盈白皙的脸颊。
让人不自觉地想亲近她,仿佛看见她,整个人就静下来,就舒服了。
紫蝶赶忙把自己下意识升起来的好感散开,只当是孩童会对于好看的人都亲近。
好感散去之后,剩下的就只有嫌恶。
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这般娴静柔弱的女子,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把管家权握在手里,可见其野心。
她对父亲这个继室的印象,只有通过身边人了解过。
素懦无断,卑微无能,脾气也好,没有一点威严。
估摸着会低微地讨好她,和那些俗人没什么两样。
所以,在意玉同她打招呼时,只是假笑着回礼,全了礼数,实则冷淡生硬得紧。
然而,意玉只是如同一个大姐姐一般照顾她,给她倒温茶,给她准备了糕点,仅此而已。
并没有什么刻意的讨好。
两人面对面坐在黑木茶桌边,意玉双手抱着茶盏,感受热气在眼前萦绕,呼在脸上,暖腾腾的,她低着眼,温柔地道:“紫蝶,你不来,我也是要去找你的,很巧。”
紫蝶只觉着她假惺惺,她觉着自己可不吃这套,疏离漠然地暗中讥讽,“啊,那真多谢,不过,我来是找父亲的,劳烦您费心了。”
说她想得多,阿谀奉承。
意玉并不因为她的冒犯生气,只温柔道:“抱歉,但我确实是有事想劝你。”
她通过这几日的摸索熟悉,其实心里已经明白了一个事。
那么就是她的姐姐怀明玉,其实并不明智。
她的管家法子,以及一些决定,都极为理想。
意玉的评价特别含蓄,但换句话讲,就是怀明玉的法子不落实,太虚了,假模假样罢了,并不长远。
就比如对怀明玉自己的亲生女儿紫蝶。
如今,意玉早早观察到,紫蝶的面容果然极其憔悴。
薛洺很爱姐姐的一对儿女,意玉也爱屋及乌。
只是因为薛洺,而单纯炽热地爱他的一切。
意玉温和:“据我了解,你是在明州求学?”
紫蝶从嗓子里发出个不情不愿的嗯。
意玉明白。
这就对了。
那位明玉姐姐,自紫蝶出生,就把她送往明州乡下的学府,还不让她暴露身份,美名其曰忆苦思甜,应该磨炼才能成才。
但这太理想了。
意玉是切实经历过在乡下的日子,最清楚乡下就是个人情社会,若是一介孤女在乡下,尤其是在书院这种清高的读书人存在的地方,铁定被排挤。
意玉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我有幸接触过些许医术,看你的精神,应当是长期心悸,经常恸哭,极为焦虑的模样。”
“你大部分活动都在书院,是在书院出事了吧。”
她在同莫离给薛洺煎药时,了解了人的心病症状,和紫蝶很像。
紫蝶又惊又怒地看了她一眼。
不是上演继女与后母的戏?不是要讨好她?怎么质问起孩子最耻于讲的学业了?
意玉看她愣住的样子,太息,果然出问题了。
她只低声道:“小地方的书院最是踩高捧低,你在他们眼中是个好欺负的孤女。你性子大爱,不愿让父母担心,也不愿显露脆弱。受了欺负,也不会说出来。”
紫蝶哑然。
随即好似想到了什么,她似是一个刺猬,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狸猫,也没有之前刻意维持的端庄模样,也没有什么乖乖女的礼数了,而是压着脾气,怒道:“你闭嘴!闭嘴!”
说着说着,嘴一瘪,眼泪就啪嗒掉下来,还把桌子上的茶壶泄愤又慌乱地扔到桌子下。
全部碎了,全是狼藉。
平常人要是自己的好心被这么斥驳,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但意玉不一样。
她的反应,是第一时间觉着,像紫蝶这么乖巧的孩子,到底是在书院受了什么委屈,才会如此忿恚?
意玉轻声安抚她,看她哭,还轻轻把她抱在怀里,用自己硌人的身子温暖她,拍拍她的后背。
她不停地安抚她:“抱歉,抱歉,我不该这么说,是我愚钝了,抱歉……”
最后,意玉很认真地说:“有什么事告诉我,我可以帮你解决。”
紫蝶哭够了,听这句话,嗤笑以为是那种不负责任的大人客套话,只冷着脸说:“我自有我的想法,您还是莫要假惺惺了,您解决不了。”
意玉想争取,说出肺腑之言:“姐姐的决策,并不全是正确的,你可以试着跳出她生前留下的框架,让自己好受才是……”
紫蝶只是冷冷地瞧了意玉一眼:“够了,别挑拨离间了。”
母亲说的话,根本不会错。
她非常防备意玉,加上被戳破了心中隐私的秘密,也不等父亲薛洺了,当即就要走。
意玉她想了想,折了个中:“所有的压力都会攒堆爆发的,若是受不住了,你可来找我,最起码搏一搏生机。”
紫蝶微怔,眼中有些许动微,随即又决绝回头,压低了眉。
遽然策马离去。
*
年节过后,诸位就要陆续上直了。
所以京中会小设宴席,不少同僚好友会趁机聚聚。
此日,薛府便设了宴席,请了不少结交世亲来。
意玉负责打理宴席。
她现在身处薛府之中,虽仍旧不得喜欢,但毕竟手里有了管家权,大家经过意玉的改革手段,发现她其实是有才干的,也都对她慢慢变得尊敬,不敢随意欺辱。
薛府原先乱得很,如今竟逐步入正轨。
来赴宴的不少人,如今对怀意玉的看法,也不再是瞧不起了,反而聪明人见府里的好模样,都知道意玉是有本事在身上的。
只有薛府的人,认为这些都是明玉夫人留下的框架,加上婆母的办法,才能如此。
是婆母和先夫人厉害,意玉只是挂名。
所以府里的事,有没有意玉都一个样子,仍旧瞧不起她。
而意玉不论别人如何看待她,自己的想法都很纯粹。
她感谢那些恭维她的宾客夸她,却并没有其他任何想法。
只是开怀把薛家管好了,能浅薄地帮上薛洺一点。
能帮他,意玉不论做什么,都开心。
意玉所有在薛府做的,和曾经的安分守己大相径庭的行为,都只是为了薛洺开心。
简单又滚烫的热忱之心罢了。
宴席上,盐铁司主事的同薛洺是好友,名为郝辛,主管着盐铁兜售生产。
同各大州府的富豪私交甚密,看起来不好相与,一脸彪形大汉的模样,凶莽得很。
他在外人眼中就是这般,看起来威严得紧。
进入薛府,他这次敏锐地察觉到,这次宴会的规整程度,比这位大人上次来时好了不止一个档次。
最起码下人们都有事做,不乱了,反而都沉溺于在各自的岗位上如何压过竞争对手,毕竟意玉给每个岗位都设置了两组队伍,用丰厚的奖励给予胜利者。
上次来时,整个薛府的流程倒也有茶酒司操办,没出乱子。
但婆子之间或厮打或偷闲的事,他一个管盐铁这种鬼怪极多生意的人看了都糟心。
据说,这管家的,是怀家那个从乡下来的女儿?
竟能把府里治理成这样?不免去啧啧称奇。
这时,正巧意玉也忙完事务入宴,薛洺也恰巧从练武场归来。
两人好巧不巧碰上。
薛洺极快地同她拉开距离,连看一眼,都懒得分眼神。
这姑娘不安分,掐着点,就为同他见面。
庸俗。
可那张明媚的脸,为何要出现在这种卑微又庸俗的人身上?
意玉习惯了,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言。
郝辛这个看似不好相与的莽汉,主动上前同意玉搭话,连薛洺都不理了,露出与外貌极其不相符的热情道:
“弟妹好!”
然而,在凑近看到意玉的模样时,声音却没那么兴奋了,反而多了几分沉思探究。
他转头对着阴沉脸的薛洺。
薛洺冷嗤:“她不是你的弟妹,你若是执意如此叫,那么你也可以不是我的兄长。”
郝辛看了眼意玉,意玉被这么拉了面子,也只是温顺地听着,不发一言。
客套几句后,郝辛独自拉过薛洺。
他眼中有疑惑:“我觉着这姑娘,实在眼熟……好似从哪里见过。”
倒是像……像临安……
薛洺自然以为,郝辛是觉着意玉像他的妻子明玉。
所以冷冷地让他醒醒脑子,把嘴闭上,看看眼睛。
但郝辛实则并不是这般想的,却平白挨了一眼。
他讪讪摸头。
记忆在他脑子里飞转,转,转转——
罢了,不想了,实在想不到。
但意玉这边因为管家好而乐而受赞扬,大房那边就不乐了。
另一侧。
大堂嫂和大堂哥。
大堂哥原先是明州那边的提点邢狱,直至要为他岳母守孝持服,才回了东京。
大堂哥怒气冲天,给岳母守孝什么的都是借口,他是完全有法子不继续守孝,夺情归位的。
只恨大堂嫂蠢得很,他怒:“着实是蠢!这管家权你不好好压着,认为自己厉害冲天,轻敌了那薛洺的继室。”
大堂嫂也早早没了当初对意玉不屑,对意玉成不了事胜券在握的高姿态:“这不关我事!要怪,你去怪那个先前的怀明玉太过蠢笨,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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