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色初开,乱云西卷。
骤雨已收,天穹如濯洗般透亮,檐角残溜断续敲打着青砖,一刃冷光自琴腹暗匣滑入若嵁掌心。
才从廖怀口中得知燕王调查军械失窃案未果,手中便出现了此案物证。前尘因果不明,令她不由对赎回玉佩多了几分迫切。
正盘算着如何从出手阔绰的参将公子身上谋些银钱,请柬已带着沉水香送至北城陋室的琴案。
“公子邀先生过府调弦。”
若嵁鼻翼微皱,嗅见廖府仆役靴底沾染着腐草与铁腥混杂的马粪气息,耳中又听得那双皮靴落足时虚实交替的脚步声。
自此推断,此人多半是随侍主家左右的亲随。廖怀待她这番情谊,倒比预想中更重三分。
马蹄碾过冻土发出声声闷响,若嵁垂首沉吟着廖怀的邀约,指节间那柄军器监特制的匕首转出幽幽寒光。
青帷马车在长街尽头停驻,仆役隔着锦帘唤过三声,若嵁方觉车舆已停。
盲杖点地,若嵁谢绝仆役的搀扶。
探过青石台阶,忽有寒珠斜穿密霭,滑入她的颈窝,沿脊骨一线游下,激得她浑身一颤。
直至若嵁驻杖转过游廊拐角,演武场传来刀剑交错的铿锵争鸣陡然劈开晨雾,连带震碎了脊骨里盘桓的寒意。
“霈然兄!这里。”
引路小厮将若嵁引向廖怀所在。
粗麻深衣掠过廊柱,衣衫后摆却被半截忍冬藤勾住。她信手扯断缠绕的麻线,步入青石亭中,在盂中净手后,方落座廖怀对面。
“公子,请琴一观。”
侍立的丫鬟抱琴上前,恭敬交给若嵁。
甫一入手,青桐琴身上镶嵌的螺钿牡丹与若嵁指腹相触,微觉硌手。
她掩过不适,信手捻拨,听得蚕丝弦发出呜咽的凝涩响动。
垂落的朱红流苏随她收手之势微微摇晃,穗尾拂过手背,酥酥地爬过一线痒意。
“公子既得此琴,莫任丝弦蒙尘。束之高阁不若时时操之,方能沁出山涧流水的清润响动。”
未得应答,若嵁蹙眉停下调校丝弦的动作,狐疑张望,“廖公子?”
那端的俊彦公子如梦方醒,挥退左右,掌撑下颌,低声道:“燕王今日登门。霈然兄,你说这廖晖平日里装得人模人样,难不成还真有其他牵扯不成?”
“廖公子且安心,若是真要问罪——”
藏在怀中的匕首隐隐发烫,刃脊硌得若嵁肋骨生疼。若嵁兀自垂眸拨弦,十指间流淌的采茶调子如山涧般清冽,“此时燕王属军早该撞开贵府大门了。”
“只盼他瞒下的事情,莫要牵扯到阿爷头上。”
沐浴着安抚曲调,廖怀攥住刀柄的指节力道渐松。
“燕王递帖子上门,恰说明非是为问罪。”长指扫过七弦,《清心咒》的澄明清韵自若嵁指间流转,朝堂制衡的暗潮却在滚拂绰注里翻涌。
“王爷总要顾及大同府十六卫所盘根错节,更有参将的门生故旧。他要的是杀威棒,不是断头台,公子且安心。”
冰弦余震未消,廖怀筋骨却已松透。
他斜倚朱栏,不成调的俚曲偶尔漏出唇齿,信手将沾了茶渍的书抛向对面:“你要的永昭年间大同府志。”
琴弦骤寂。
白缎下若嵁的眸底疑云暗涌,面上仍是一派沉静。既已应承,必有其因。虽记不起前尘旧约,但知这府志绝非闲笔。
“多谢!”
廖怀拂手,不欲遣丫鬟小厮复返,自酌香茗,含糊应道:“你且收下。”
“在下眼盲,劳公子诵与山人听。”若嵁摆首。
她并非真盲,那重瞳叠影虽教眼前雾蒙蒙一片,到底还能辨得字迹轮廓。原可将府志卷回居所慢慢摸索,又怕这般行径横竖扎眼,倒不如教廖怀逐字念来。
受若嵁差遣,廖怀不见恼怒,反而喜滋滋地重又拿过那本泛黄书册,念道:
“…永昭十四年秋,威远伯奉旨剿灭黑云寨。其地踞鹰愁崖,三面绝壁,唯鸟道盘纡通寨门。伯率劲旅强攻旬日,滚木落石如雨下,士卒多殒…”廖怀微顿,食指轻敲案面,“当年黑云寨如此势大,连戍卒也不敌?”
“地势险峻,易守难攻,非士卒将领之过。”
廖怀颔首,扫过下文:“果真乌合之众!威远伯提议火攻,‘积薪焚寨,借风势破寨。’”
若嵁敛眉,不予认可:“火攻乃下策。”
“我倒觉得这主意不错。一把火燃起来的烟尘,便能将匪众驱离,破出寨门之外。”
廖怀才翻过一页,便改了前言:
“霈然兄果真洞若观火。行军司马陆逊之也曾劝谏威远伯:‘今值仲秋,草木枯焦,若纵烈焰,必延及百里苍峦。昔田单火牛破燕犹慎天时,况此莽莽林海乎?’这话前半段倒是好理解,便是怕起山火。这后半段的‘田单火牛’又是何意?”
若嵁正欲开口,忽觉颅内似有银针攒刺。恍惚见雪地中伸来一截嶙峋手臂,腕间系着褪色五色缕。
画面转瞬即逝,不及细究,恍惚有浓腥血气呛入肺腑。
“战国齐将田单诈降燕军,在牛角上缚兵刃,尾上缚苇灌油,以此为阵退敌。”若嵁从幻境中挣脱,以盲杖轻点廖怀靴尖,轻斥,“廖公子年少开蒙时,案头圣贤书卷怕是无缘亲近,倒让旁的脂膏香气勾了魂去。”
廖怀面庞微热,踹开脚边碎石,欲草草了之,然展卷愈读,心下愈发惊惶。卷轴所载,比他初见战场杀敌时更要骇人:
“威远伯的火攻之策虽奏效,但损耗甚大。火势三日不绝,方圆三十里尽成焦土,寨中骸骨仍作挣扎状,焦臭弥月不散。如此人间惨剧,在大同府多年,我竟不知?!”
“所谓春秋笔法,便是唯述克敌之喜讯,而讳言其间所耗之巨、所付之殇。”
她的嗓音裹着冷冽霜雪,掌心却悄然贴向心口,暗自抵住那柄紧贴胸口的匕首。
廖怀将书卷摔得啪啪作响,怏怏不忿道:“这究竟是何世道?威远伯经此一役,殊荣更甚,而那行军司马陆逊之却遭贬谪。”
“廖公子可知,永昭三十二陈留陆氏一族已因谋逆获罪?”
朔风卷起若嵁缚眼的白纱,露出猝然压紧的苍白眉骨,以及那抹尚未成型便沉入潭底的嘲意。
“难怪念及‘陆逊之’三字耳熟得紧,原是前首辅。”廖怀面露钦然。
方才那话脱口而出,倒教若嵁自己先怔住了。过往记忆纷呈,待要捕捉,却如掬水中月影,徒留满掌寒凉。
“陆公早些年官场失意,连恶徒匪众的性命也不曾罔顾。谁能料到,老了反而攥着权位不肯放手,最后害得自家儿孙都跟着遭殃!”
廖怀将府志撂在案上,唏嘘叹道:“早便听闻陈留陆氏长孙陆岻才情过人,虽不通音律,却能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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