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兴十二年腊月初十。
清早起来，天上就层层叠起铅灰色的云块，厚棉絮似的漫天堆着，瞧得人心里发闷。寒风一阵冷过一阵，吹得脖子都伸不直。早膳后，终于纷纷扬扬飘下雪花，不多会儿，地面便白了一层。
水中意倚着熏笼正在做绣活，炉火熊熊，她的指尖仍冷得发僵。
见继兄燕逢春只管瞧着窗外发呆，便撂开手，探身向外一望，伸了个懒腰笑道：“腊七腊八冻死寒鸦，老话真不诓人。这一会子工夫，地上竟都白了。”
她将熏笼向哥哥那边挪去，取来一块厚褥子盖在他腿上。
燕逢春七八岁时患了顽痹，发作起来腰背僵硬如石，仰卧不便，痛如刀斩。
今年冬天格外地冷，冻得人骨头都缩在一起了。燕逢春面上如常，可水中意夜半醒来，隔着堂屋都能听到哥哥在西厢房压抑的痛吟。她知道，他的病又加重了。
水中意站在身后，帮哥哥按摩肩背。
三年前，继父燕霄和娘亲段清如出事后，照顾燕逢春的任务便压在了水中意身上。那时，她才十四岁。
好在二老早早给水中意定下了一门好亲事，总算是终身有靠。那人叫梅问岭，比她大三岁。
梅问岭的祖父原也是个六品京官，告老还乡后，携家眷居住在古水村。偶然一次突发心口绞痛，得燕霄救治及时，保住了性命，阖家感激不尽。
来往间梅老太太对清逸出尘的段清如十分喜欢，又见水中意灵动娇俏，清新如深谷兰草，周身气派，实非寻常女子可比，便做主为自家长孙梅问岭定下了亲事。
及至燕霄夫妇出事，只余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哥哥身子不济事，可梅家依旧如常来往，对水中意极为疼爱。梅问岭是个好学上进的，心里眼里只有水中意一个。故而兄妹俩除了为病痛担忧，倒也没有大烦恼，顺顺畅畅过到如今。
燕逢春看着桌子上的绣活，说道：“家里又不是没有钱，你去买现成的就是，太费眼睛了。”
水中意笑道：“他们的针脚太粗糙，哪里比得上自己做的舒服？”
一阵朔风吹来，卷起漫天雪花扑打窗子，她叹口气又道：“算算日子，快放榜了吧。梅郎也真够倒霉的，偏是赶考逢上贡院大火，等着重修，一拖再拖，从春等到冬才考试。考完了要回来，却又被大雪阻隔。”
燕逢春笑道：“你别操心了，问岭聪敏又刻苦，一定能够如愿的。去园子里逛逛吧，老闷在屋里对眼睛不好。”
水中意知道哥哥是心疼自己，便依言穿上斗篷，踩着雪一路走到园子里来。
她家房屋不大，加了一道隔墙，勉强算是二进院。段清如喜欢侍弄花草，在世时将后院挨着围墙的那一块空地买下辟为花园，布置得颇为雅致。靠墙栽种了一圈儿松柏，在雪中愈发显得挺拔入云。
她仰头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忽然很想很想梅问岭。
算来，他俩已经快一年没有见面了。虽说鸿雁传书不断，到底比不上那人笑盈盈站在面前来得亲切。
他赴京赶考前一日，也是这样一场大雪。
她与好姐妹春花和桃叶在园子里闹得正欢，趁着她俩不防，她抱着树干猛摇一气撒腿便跑。有粉雪簌簌而下，落在脖子里凉飕飕的，她俩缩着头笑，团起雪球追着水中意就打。
三个女孩儿在雪地里撒欢打闹，你来我往不分胜负，笑声洒落一地。
不经意间瞧见院墙上坐着一个人，两个姐妹掩嘴笑着离开了。
水中意提起裙裾，朝那人飞奔而去。
他俊朗的模样至今仍历历在目。玄色锦袍上的阴线暗纹隐隐浮动流光，剑眉星目映着雪光格外意气风发。坐在半空里宛如神明，望着她，双眸里却满是温柔宠溺。
连头带尾不过一年时间，世事变幻如梦。春花和桃叶都出嫁了，哥哥的病情也愈发严重，她亦被光阴裹挟着跌跌撞撞长大一岁。
好在，他快回来了。
春雪分别，冬雪重逢，恰好有头有尾，圆圆满满。
她长吁一口气，冲着他曾坐着的地方挥动双臂，内心的笑意直漾到眼角眉梢。
忽地听到一阵锣鼓喧天之声渐渐走近，她有些疑惑，不曾听闻谁家要办喜事，这样大雪天，怎么突然吹吹打打起来？
园子门忽然被撞开，邻居家的小兄弟黑蛋儿冲了进来：“如意姐姐，问岭哥哥高中了！叫什么探花郎，进士及第，我也听不懂，总之好大的排场，你快去看看啊！”
他扯着水中意的袖子就往外跑，水中意不知怎地，心头一阵发慌，站定捋了捋发丝问道：“你别慌啊，我问你，他回来了么？”
“别磨蹭了，马上就到你家门口了，快走吧。”黑蛋嘻嘻直笑，“我娘叫我来给你报喜呢，她还说，如意这个死丫头，可真有福气，往后就是官夫人了，叫我抱紧你的大腿呢！”
他回来了，一定会第一时间来看她的。
水中意抓了一把柚子糖给黑蛋，抿嘴笑道：“别满口胡说了，你且去看热闹吧，我过会儿就来。”
虽如此说，送走黑蛋，却还是忍不住隔着门缝往外看。
不多会儿，就见唢呐队从她家门口经过，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径直往梅家方向走去，后面的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正是梅问岭。
呀，簪花披彩，可真好看！
水中意只觉得脸上滚烫，心在腔子里跳得厉害，仿佛要撞破胸膛跳将出来，她连忙用巴掌紧紧捂着，一手将门拴上，仿佛惊天动地的心跳声会叫外人听见。
只是，他始终不曾往她家的方向看一眼，坐得端正笔直，目视前方，亦不曾在人群里寻找她。
她愣愣地站了半晌，再定睛看时，锦衣归来的人，已渐行渐远。
只余一串深深的脚印，被飞雪扑得半满。
燕逢春站在屋檐下看着她笑：“不跟去看看？”
水中意摇摇头，扶着哥哥进屋：“门又没封条，他有手有脚，想来谁挡得住？”
“你呀，是不是为他过门不入生气了？这会子闹哄哄的，正是回家报喜光耀门楣的时刻，来了咱家成什么样子。往后嫁过去，他家上头两重长辈，又如何看待你？”
水中意不好跟哥哥细说女儿家心事，只是摇头：“不说他了，总也算是咱们古水村的好事儿，我去将萝卜刨出来，咱们包饺子吃吧。”
她的心像沉到了醋缸底，说不出的酸涩沉重。他漠然走过的身影，总是晃在眼前，挥之不去。
她心烦意乱，拿起菜刀咣咣剁馅儿，不愿意再深想下去。
馅儿调好了，兄妹对坐包着饺子，一时都沉默着。
这时忽听外面一阵喧哗之声逼近，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嗡嗡的听不清说了什么，只能分辨出二叔燕霆的声音。
燕霄夫妇去后，二叔一家子对他们兄妹经常嘘寒问暖的，虽然只停留在口头上，总比冷脸的好。口头禅是遇到难处找二叔婶子。
水中意是个要强的，一次也没麻烦过他们，若非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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