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丘镇靠北方,九月底这样的月份,雷雨交加的夜晚,整个镇子笼罩在一片寒意里。
一辆骨架较大的黑色自行车从街尾拐过来,脚踏板蹬得快又急,车轮在石板路上碾出凌乱印子,转瞬就被雨水冲洗掉。
有人撑伞走在街上,认出了骑自行车的人,奇怪地喊:“宋老板,你没在老王家帮着忙出殡的事儿啊?”
宋峙似乎回应了什么,又似乎充耳不闻。
自行车擦过那人身边,骑出一段路停在五金店门口。
宋峙把自行车丢在墙边,车撑子都没放下来就掀起卷帘门,他沾着雨水的手掏出钥匙打开玻璃门,身后是亮如白昼的闪电,利剑一般劈在他绷紧的背上。
进了门,宋峙在自行车倒地的声响里脱掉雨衣丢地上,再是雨靴,他打着赤脚上楼,雨靴不是破了就是裂开了,里头进了水,脚印湿漉漉的,从门口向里蔓延。
没开灯的屋子里阴冷幽暗。
只有靠近楼梯口的方向有光亮,那光来自二楼。
宋峙上了楼,黝黑的眼里嵌进一个女性剪影,他下意识把手放进口袋去摸香烟,没摸到。
“英英。”他出声惊醒他的爱人,面色在昏暗中显出幽森,“为什么要进杂物间?”
江白英一直在走神,不知道宋峙回来了,这个声音把她吓得差点大声尖叫,她搓手臂上竖起来的汗毛:“我……我是……我也不知道怎么……”
宋峙慢声:“你把杂物间里面的几个箱子都打开了是吗。”
江白英脑子混乱:“我只是想看看……”
“看什么?”宋峙一步步走近,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挂件,两指拎起来,“看这个?”
随即,很不解地问她:“门后不是有?”
江白英嘴唇轻动:“我……”
“英英,我出门之前给你开了电脑放电视,你为什么不在被窝躺着看电视等我回来。”
宋峙低头把玩挂件,指腹搓着上面密集紧凑的针脚:“你看,你一个人在家,我怎么放心。”
“所以我从来都不放心。”他自说自话,反复强调,“从来都不放心。”
江白英在极致的压迫下感到心慌手抖,都忘了问他怎么会有这么多挂件,是不是她钩的,如果不是,那是他旧相好钩的吗,不然怎么爱惜到开门关门都要摸几下?如果是她钩的,他干嘛不和她说。
她全忘了问,只有做错事的慌张失措。
直到外面雷声大作,她涣散的神智猛然收拢,本能地委屈:“你怪我。”
宋峙一愣,他攥紧挂件看她:“没有。”
江白英抽了抽鼻子:“你就是怪我,一回来问这问那的,都不关心我开箱子的时候有没有累到。”
宋峙不知所措地把她抱到怀里,在她挣扎时和她道歉:“对不起。”
三个字裹满了沉甸甸的愧疚自责。
他又说了一遍。
江白英还要挣扎,反被他抱得更紧,仿佛要跟她血脉相连。
两个人之间,好像回到了平时的相处模式。
江白英抠出他手里的挂件丢回地上:“宋峙,现在你告诉我,这些挂件是哪来的。”
宋峙说:“你钩的。”
江白英没吃惊,也不意外:“我什么时候钩的?”
“如果我没记错,你说过我以前不出门的时候在家做的事里面,没有钩挂件。“她盯着他的脸,不错过他一丝表情变化,”关于挂件,你一个字都不带提的。”
“是不是我不打开箱子看见,我不问,你就永远不说的啊?”讲到后面,她已经带上了情绪,不高兴了。
宋峙沉默许久,说:“我不喜欢你钩这些东西。”
这答案让江白英措手不及:“为什么?”
宋峙苦笑:“你一钩起来饭不吃水不喝,觉也不想睡。”
“就因为这个?”江白英正要无语地吐槽,她冷不防地想到了不合理的地方,“可你很在乎门后的小鸟挂件。”
宋峙有些驼背,鞋没穿,短利的发丝大概被他用力抓过乱乱的,唇干燥得好几处起皮,下巴上有胡渣,这样的他在泛黄的灯泡下看着有股子侵入骨髓的疲态,王若将死之人苟延残喘,那感觉很快就消失无影,快得近乎错觉,他认真回答:“因为那是你来我这里钩的第一个,你把它送给了我,你一针一针钩得很辛苦,我不能糟蹋了。”
江白英看他踩着瓷砖地面的脚,她还没问他怎么什么都没穿,手就被他握住,耳边是他紧张的语气,“手怎么这么冰。”
“没事儿。”江白英任由他给自己暖手,“我钩了几箱子的挂件,怎么不摆摊卖掉。”
宋峙顿了顿:“你不想。”
江白英瞪大了眼睛:“啊?那我钩来干什么?”
宋峙细致地揉她指尖:“打发时间。”
江白英一脸的呆滞,她很无聊吗?既然无聊,为什么不找个班上。
可惜她还在失忆中,理解不了当时的想法。
江白英感受男人滚热的体温从她指尖扩散,她瞧瞧一大摊挂件,密集起来一点都不可爱:“宋峙,我跟没跟你说过,我为什么钩小鸟?”
“我问过你。”宋峙回着她的问题,“你说鸟好钩。”
江白英难以置信,只是这样?不会吧,鸟再好钩,也不能只钩它,还钩一大堆吧?说她对鸟爱到痴狂她都信。她对过去的自己是越来越好奇了,好邪门的样子。
“线是你给我买的吧,这都要花不少钱。”
“不重要。”宋峙放开让他暖起来的手,“英英,你回房间里去,我把挂件都收回箱子里。”
江白英走到门口,回头问了句:“类似鸟挂件这样的事儿,你没有别的没和我说了吧?”
男人已经在收拾挂件,他背对着她,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她没来由地追问,“宋峙,是不是没有了?”
他终于开口:“嗯。”
按理说,这时候应该翻篇了,江白英却提出一个古怪到极致的要求:“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没有别的瞒着我了。”
宋峙拿着几个挂件转身,平和的目光投向她,那是能够容纳一切风雨霜雪的深邃:“没有了。”
江白英不满他没有重复她的话,想想又觉得小提大作没事找事,她撇了下嘴角:“你别收拾了,明儿再收吧,放着也不会坏掉烂掉,你洗澡去,鞋不穿会着凉的。”
“你本来就虚,别更虚了。”
她咕哝着离开杂物间,边回房间边催促,“快点儿洗澡啦!”
**
九点多钟,王家出殡的队伍冒雨出发了,一行人穿着王家置办的黑色雨衣雨靴抬着棺材,敲敲打打的往山上送,期间夹杂亲人扯着嗓子的哭喊,一路走一路喊名字,好让死去的人记得回家的路。
江白英听着唢呐声翻了个身背对着宋峙,他的呼吸打在她后脖子上面,痒痒的,她又把身子转回去,眼睛又黑又亮。
她说她不喜欢唢呐吹出来的声音,凄凉得很。
宋峙摸她肩头:“也有人觉得空灵。”
江白英认同不了一点,她把被子牵牵:“你不是去帮忙的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不在发丧的队伍里。”宋峙说,“属相不行,会冲到。”
江白英似懂非懂,办白事还讲究属相呢,名堂真多。
“汤子表哥表姐都在外地买了房子,这次他们把老两口葬了,以后大概不怎么回来了。”江白英的脑袋在宋峙胳膊上蹭了两下,“老人不在了,家就不在了。”
宋峙没说话。
“真的,你别不信,家里有老人,过多久回来都有家的味道跟样子,家里没了老人,两个月回去一趟,家也不是家,荒了。”
江白英讲完一怔,转而就明白她的感悟出自哪里。她的亲人都不在世上了,自己每年肯定都回去烧纸,老家的杂草有人不定期除草,才不会长到人高。
有股子悲凉伤感刚在江白英心头滋生就让她掐灭,谁能不死呢,没有的,人都要死,除非不是人。
她想了会儿事,总算是意识到不对劲,手推推身旁的人:“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宋峙胸膛震动:“在听你说。”
“这样。”江白英点点头,“我不说了,换你说。”
宋峙口中吐出两个字:“睡吧。”
江白英:“……”她给了他一个娇嗔的白眼,不管他看没看见就补充,“你好没劲。”
宋峙低声:“我有劲。”
挺正常的一句话,却叫人脸红到浮想联翩,色里色气的。
江白英羞恼地拿脑袋顶了下他胸口:“睡觉睡觉!”
宋峙在她耳边吐息:“英英,你说要等我回来检查我肩膀,怎么不检查。”
江白英被子里的脚碰到他的,没像之前那样飞快挪开,就那么和他贴着:“你不是都没进发丧的队伍嘛,这还有什么好检查的。”
宋峙说:“好吧。”
江白英听出了他的遗憾,他们天天儿的睡一块,不知道他想要的时候怎么办,她急忙在心里默念: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就在她快要我睡着的时候,脸被捧住,男人温热发沉的气息喷下来,伴随他的问声,“你吃药了吗?”
她迷糊着:“什么呀。”
“药。”宋峙嗓音沙哑,“今晚的药你是不是没吃?”
江白英的睫毛抖了抖,她只是气血不足,不是什么大病,他怎么焦虑成这鬼样子。
“服了你了,我每次要吃的药不都是你拿给我。”江白英拍了下捧着她脸的大手,“你拿没拿自己不记得?”
宋峙面部神情滞空了几个瞬息,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拿了。”
“我拿了。”
他摸了摸她柔软的唇肉,克制着亲她唇角,“不吵你了,晚安。”
江白英让他亲得彻底没了睡意,心跳都活跃起来了,烦死了。她不想被他发现自己心跳有多大声,就生硬地找话题,“你说秀姨现在在干嘛,睡没睡,估计没吧,心里头不好受。”
宋峙重新把她揽住:“总会过去的。”
“好比天不论下多大的雨,都有停的时候。”他耐心地告诉她道理。
应景似的,窗外雨声小得快没了。
江白英“啧”了一声:“这我知道,雨停了,彩虹就会出来。”
宋峙淡笑:“英英说的对。”
**
发丧的人群零点下山,领着王家的感激各自回家,有人倒头就睡,有人难眠。
王秀是睡不着的,不止是失去亲人的哀痛,还有儿子遭了罪的事,她接下来几天都没怎么合眼,两只眼睛肿了,脸也因为休息不好水肿。
汤子发现老妈躲在房里抹眼泪,他恍然,自己孩子怎样,当妈的哪里看不出来,他骗得了镇上人,骗不了他亲妈。
“妈,我错了。”汤子跪到她脚边,“我招,我都招。”
“还用你招?“王秀捂着泪流不止的眼睛,“你以为我想不到你是要债那时候让人给打了?”
汤子沮丧地塌着肩膀:“你别怪我瞒着你,我不敢说,我怕你生气。”
王秀拿开眼睛上的手,抹一把脸,没用多大力气踢了踢儿子:“我是生气吗?我是心疼你!”
“你不老实就算了,宋峙怎么也……”
王秀揪卫生纸擦眼睛:“我多信他,镇上我第一个信的是他,第二个才是你,结果倒好。”
汤子苦哈哈:“这事儿怪不了峙哥,是我求的他,我没皮没脸求的,他没法子才和我串通。”
王秀瞪了眼儿子,她能不知道吗,人宋峙是镇上出了名的可靠踏实。
“你上派出所了没?”
汤子摇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妈,我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得多想着点儿。”
王秀“唰”地站起来:“那就这么算了?你白白被人打?”
“哎呀妈,你不是说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辰没到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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