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金雪瑕打了个响声,身影自蒿草丛里显现,提着东西,穿过小院拱门而来。
周不渡把越千江的头发握成一股,胡乱捆成马尾。
“梳洗了,趁热吃。”金雪瑕进了屋,把水倒入脸盆,将食盒里的朝饭摆出来,一碗杂粮粥、两个馒头并一个煮鸡蛋。
周不渡道了谢,草草洗漱,坐下吃饭。他从不讲究吃穿,惯用营养快餐,很久不曾见到原装的饭菜,细嚼慢咽,感觉很新鲜:“你做的?”
金雪瑕:“乡下地方,只有粗茶淡饭。”
周不渡:“你手艺真好。”
“蒙你不嫌弃。”金雪瑕直摇头,递出一个布包,“药草亦是品相不佳,凑合着先用两天。”
“已经很好了。”周不渡接了过来。他记忆力绝佳,常见的动植物差不多都认得,查看无误,确实是吃不死人的。
金雪瑕也不说别的,兀自布置药炉。
周不渡犹豫:“我该去拜见你师父吗?”
“事情,我已同她说过,再看罢,她不爱见外人。”金雪瑕一副很无所谓的模样,说着话,又去修补门窗。
“好。”周不渡不爱社交,正好省了事。虽然越千江让他把杂活都推给金雪瑕,但他开不了口,原打算等人走了再自己收拾。现人家不等请求已经行动起来,他不由觉得此人虽然表面冷漠,但内里温柔熨帖,亦是想要多掌握些信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金雪瑕聊天。
此地在长江之南,东部沿海的明州府,定海县城。
金雪瑕的师尊紫玉将商人的旧宅改为道观,名曰“灵通”。因其有治病救人、驱邪消灾的本领,被街坊邻居称作“紫玉仙姑”。
天下道派众多,法脉各异,师徒相传。
紫玉仙姑学的是闾山法,系三奶派的红头法师。其法脉往上溯源,出自符箓三宗之首正一道里的净明派。净明主度人济世、忠孝伦理,闾山主符咒法术,在民间流传甚广。
后来,紫玉又入了崇福宗,在定海弘法、收徒传道,常为人做驱邪收妖、消灾解厄的吉祥法事。
大宅前面是三进三出的四合院,现已作为灵通观的主体。
正殿供奉临水三夫人,左右配殿供奉两位太保、数位婆奶,左配殿旁又有一座后修的鲁班殿,约莫是乡间多泥瓦匠人,想要祭拜祖师爷的缘故。
后殿是崇福宗门徒的修道场,非信众不得入内。据说,此宗派信仰唯一的天尊,然不可直呼其名、为其立像祭拜,谨以“三一妙身无元真主阿罗诃”代称之。道场里立的是圣人像,即天尊在人间的使者、其子大圣夷数和佛。
后院是花园、厢房及客舍。
紫玉住正北主厢房,弟子们分男女,各住于东厢的左右两侧。
客人住西厢,出门往左,沿游廊前行,过荷花池便抵东厢。
眼下,金雪瑕及两个师弟居于东厢右侧屋舍,一个女弟子独居于左侧阁楼。厨房就在男弟子居住的院落里,原本是两个男弟子轮流烧饭,他回来之后亲自下厨,每日都会按时送来。
周不渡脑海里只留有对书籍的记忆,略知玄门法派,但对崇福宗闻所未闻,感觉有些古怪,但顾不上深究。想来,紫玉仙姑虽然从事迷信活动,或可能骗人钱财,但经常驱邪收妖,大体上是个慈善的人。仙姑做法的时候,偶尔跑脱三两个鬼魂大概算是正常的?那么,昨夜的鬼压床就能解释得通了。
·
金雪瑕看周不渡是真的没了记忆,便又对他说:“罗刹是你师父,所学皆承于秦王,源自玄门正宗青阳山灵霄道。因此,你们都算是道门中人,与崇福宗是友非敌。但此事……不好分说,若遇人问,你胡乱编个法派就成。”
周不渡点了头,看着越千江,琢磨该编个什么来历。
四目相对。
越千江又喊了声:“师兄。”
“他犯迷糊。”周不渡笑了笑。
金雪瑕没有大惊小怪。虽然他见过秦王,但当时年纪小,周温嵘的形象在记忆中已变得模糊,且身为局外之人,他跟余若真都不知道周不渡原身的真实身世,只想他毕竟是皇室血脉,楚王家的孩子长得像叔公秦王,到底不算奇怪,或许正因如此,当年罗刹掳走世子之后才没舍得杀,反而这般地放他不下。
说完道观,金雪瑕摆好药炉,等候周不渡亲自熬药。
周不渡慢慢悠悠把药煨好,但看汤药黑糊糊的,一闻就反胃,又将碗搁在桌上,苦着脸不想喝。
金雪瑕:“要饴糖?”
周不渡观察到金雪瑕靴子上沾满了泥水,猜想他为自己寻药费了不少气力,自然不好再矫情:“劳你奔波多时,别再麻烦了。我等凉就喝。”
其实道观是备有药材的,金雪瑕晨起冒雨外出,不为寻药,而是给余若真传信汇报。但他不可能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状若不经意地挪了两步,绕到桌子对面,挡住靴子。
越千江捧着药碗煽风吹凉,送到周不渡面前,笑盈盈看着他。
“唉,师父……”周不渡捏着鼻子,苦药入喉,真切感受到这世界的实在与古老,感慨古人生存不易,自己来这一趟,或许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什么?
越千江一直看着周不渡把药喝光了才满意,坐回床上,闭目调息,一低头,发带掉落,刚绑好的马尾便散了。
“若有事,到东厢房找我。”金雪瑕收拾完东西便要离开,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
周不渡欲言又止。
金雪瑕以眼神探问。
周不渡:“你发型挺好看。”
“发型?”金雪瑕一愣,这情态在他脸上甚少出现,瞬间显出一分往日没有的鲜活。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发型指的是头发的形状。
周不渡:“能不能教教我?”
金雪瑕了然,世子该被余若真伺候惯了,不会自己梳头,便将他带到铜镜前,亲手示范。
周不渡却好尴尬。他只是想给越千江梳个发髻,毕竟,在师父僵死时照顾其日常起居,是他身为徒弟目前唯一能做的贡献。没想到人家会错了意,直接上手,倒让他不好拒绝。
·
窗外细雨迷蒙,日子变得很慢。
铜镜锈迹斑驳,模糊的镜面映出一站一坐两个人影。
半明半暗,亦真亦幻。
这日,金雪瑕照例穿着小袖短衣,绑带束袖,着皮靴,束发于顶、插一根木簪。白日光照,衣裳显出他的身形,比越千江更高,足有九尺的身量,眉如墨、肤似雪,脸上黑痣细小,排布竟仿佛北斗七星。
周不渡盯着镜中影,思维发散,感觉金雪瑕长得极端正,姿容英毅,莫名透着一股浩然气,总之,不像听命行事的愚忠的侍卫。
金雪瑕惯于收敛气息,动作轻而不柔,双手如冰似雪,十指灵巧地从乌软发丝之间穿过,先拢住周不渡上面一半头发,用发带捆住,挽了一个髻子。
长发被挽到耳后,周不渡光洁的额头露了出来,额前那的致命伤的创口竟已完全愈合。
金雪瑕迷惑:“你的伤……”
周不渡也才发现这回事,想起来:“昨夜师父为我念了咒。”
金雪瑕点点头,将手掌虚虚罩在周不渡头顶,暂停想了想,剩下的头发该怎样梳?世子未及弱冠,本不必束发,且若装扮得太好,在乡下难免惹人注目,倒不如半束半披。
头顶百会穴乃人之要穴,周不渡便任由自己的死穴暴露于他人掌下,满脸无知无觉,实在缺乏防人之心。
但他不防,有人时刻替他防着。
俄而,金光乍现。
越千江倏然睁眼,目光如电,盯着金雪瑕的掌。
金雪瑕顿觉手背仿佛被烈日灼伤,心子猛颤了两下,一瞬收手,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竟然半点都没感应到越千江的气息,只当是屋里没有这个人,行动便才随意。
要知道,武者之间,看不清对方的修为,甚至连气象都望不见,是境界相差极悬殊的缘故。数十年行走江湖,金雪瑕绝少遇到这样的场面,慌乱间无法断定,推测是越千江刻意掩藏了修为,其深不可测,若要取自己项上人头,必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一时又想到,人都说周温嵘虽然狠厉,但心里装有家国天下,行事自有顾忌。越千江心里却只装着周温嵘,甘为他的杀人之刀、马前之卒,纵有龃龉,亦不悖逆,神魂癫狂,方成罗刹。
现而今,周温嵘业已故去,越千江心里的人换成了徒弟。为徒弟,罗刹从阴曹地府里爬了回来,再生一张玉面,眼里光明照人,但……玉面的罗刹,仍是罗刹。
金雪瑕可不再敢碰周不渡这颗“要命的”脑袋,将他右侧几绺半长不短的头发拢起来,给他编小辫子。
周不渡却没察觉这些暗流,被拉着头发,便侧着头,观望越千江——他打坐的姿势跟别人很不相同。
常人打坐,大都是双腿盘曲交叠,两手合十或置于膝上,闭目凝神,隔绝外界纷扰。
但越千江歪歪斜斜地坐在床的边缘,左足垂放而下,单盘着右足,左手扶右脚踝,抬右手,拇指与食指相触,指尖指着脸颊。
他的脸庞仍然很白,似玉一般,头发披散,双目微垂,金光潋滟,浑身舒展,仿佛一位若有所思、倾听世间声音的活着的菩萨。
因为养父喜爱印度宗教哲学的缘故,周不渡知道,越千江做的是释家所谓的“半跏思维坐”,右手作“说法印”,但怎么看都觉得……他好像是在朝自己比“OK”的手势,没忍住笑出了声。
越千江轻轻晃了晃掐着说法印的手,嘴角微扬,双目闭合。
一个眼神,凶若雷煌,复归沉静,又仿佛寂寂深渊。
·
金雪瑕快快平复了心绪,手背的灼烧感业已褪去,然而,他只怕是永不能忘罗刹的这一道电眼,就连远远站在越千江身前,都感觉在被黑不见底的深渊凝望。
他老老实实编着辫子,却冷不防听见周不渡一声笑,有那么一个瞬间,忽忆起从前给妹子梳头的光景。
金雪瑕还幼小的时候,其实是很寻常的,父母恩爱、兄妹和睦,纵然南梁将亡,孩童亦是无忧无虑。许是家里突遭巨变的缘故,他一夜之间长大,后来就再没有过悲喜。唯独偶尔想起妹妹,回忆如同没有温度的火焰风里飘游,顿生一种浮生若梦之感。
周不渡察觉到金雪瑕神思恍惚,正纳闷:“怎么……”
金雪瑕回了神,为掩藏异样而刻意找话:“看明白了?”
周不渡:“明白。”
金雪瑕:“你总是这样看人。”
“什么样?”周不渡茫然。
铜镜映照出周不渡苍白的面容。
他的眼窝深陷,目下青黑,嘴角微垂,纵然毫无瑕疵,却总带着缥缈的破碎之感,如抖动的蝉翼,深秋的枯叶。
可即便这样,他的目光却不像常人那般充满考量,眼神常是真恳的,那是一种对他人的平视,看人的时候,看到的是那人的本身,而不是其过去未来、心思动机。
天真、良善,仿佛谁都能轻易伤害他,但……他不在乎,他身在尘世间,却像昆山巅的积雪,高山上的湖水,他的好与坏、美丽与衰败,都与这个尘世没有关系。沉静、忧郁,像大地的眼泪,不必言语,也不用展露,只是在那里,就已经足够引人注目。
这是金雪瑕对周不渡一直以来的印象,很复杂,含混不清,他总觉得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小世子深藏着不为人知的隐秘。一段时日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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