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撕破夜空,响雷炸裂。
周不渡从睡梦中惊醒,睁眼,当先见到的是雕花床的顶盖,灰蒙蒙帷幔垂落,扬不去的旧尘埃。好一阵,才想起来已经换了世界,变了身份。
窗外暴雨滂沱,树影狂舞。屋里潮气染着霉味。
灯火飘摇,光影朦胧。
帷幔如幕布一般,幕上落着一个高大人影。
周不渡掀开床帘,正撞见越千江换衣裳,其周身符纸尽褪,胸膛袒裸,背床而立,像一张半拉开的劲弓。
“醒了?”越千江侧目,一把套好外袍,提油灯摆到床头,探了探周不渡前额,“你受凉染了风寒,昏睡半晚,万幸高热已褪。”
“没耽误事吧?”周不渡想爬起来,生怕成为累赘。
“无事。”越千江忙按住徒弟,“可还有哪里难受?”
周不渡浑身都不舒坦,但尚可忍耐,强打起精神,轻描淡写道:“已经好多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把你的身体养好。”越千江说着,顺势坐上床边脚踏。
他穿着不知从哪里翻找出来的白襕衫,长发染了水汽,捆成马尾,乌黑油亮,双目明朗如琥珀。
自打从幽冥业海里出来,他的肉身活了,精神更似完成了蜕变,衣裳虽旧,人却是焕然新生的,朝气蓬勃的模样,像极了从演义故事里走出来的白袍小将。
周不渡因低烧潮热,掀开一个被角,才发现自己单着里衣,干净清爽,料想是昏睡时越千江帮忙擦洗过,不经意间,又想起杨悉檀那番有关“吹箫”的戏谑言论,心虚地咳了一声,道:“多谢师父关心。”
“谢什么?”越千江坐得松松落落的,伸手比了一个高度,“十年前分别时,你才这点儿高,再见面,忽然就长大了。阿惜……不渡,在我面前不用拘束。”
周不渡紧绷的神经随之松落下来:“阿惜,是我的本名?”
越千江摇摇头,道:“从前在巴蜀隐居,我化名何鸾,名你为何惜,亦是匆忙之间定下的,没你自己起得好。”
周不渡一时便想,那名用的多半是“惜”字,取其“珍惜”之意,寄托着越千江对周温嵘的感情。但自己身为“儿子”跟“徒弟”,这种事还是少谈或者究竟不谈的为好。
他于是另起了话头,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越千江:“金雪瑕师父的道观。”
“太巧了……”周不渡喃喃道。
越千江:“异兽出世,惊扰了大蟹,倒不是他能操控的。”
周不渡:“可以信他?”
“目前仍看不透。”越千江不置可否。
周不渡登时感觉身下埋了定时炸弹,忍不住分析,说:“那位公子大约是派他来监视我的,但落水的时候,他拼了命救我们,若只是为了干工作……差事,却不必做到这份上。”
“咱们的包袱盘缠都没了,两个穷光蛋,有什么可图的?”越千江的外表实在年轻,模样甚是英俊。
但他的年纪与历练摆在那里,老沉持重收敛于内,从容自若展露于外,一笑,神采飞扬,十二万分的乐天可爱扑面而来,将这夜里风雨的狂乱和着人心中的烦杂思绪都推出了屋外。
·
周不渡紧蹙的眉头散开,背靠床头,半躺半坐,一时无言,目光落在越千江脸上,忽想起杨悉檀的交代:“怎么把符纸撤了?”
“那打扮怪吓人的。”越千江做个了扮僵尸的鬼脸,“到了镇里,总归是不大方便。”
周不渡被他逗笑了:“可师兄说,符纸是固魂用的。”
越千江:“没事,我自己清楚。”
周不渡:“如何?”
越千江:“每日调息聚气三两个时辰,月余即可恢复。”
师父就是师父,情况比预想的好了太多,但周不渡又想:“你僵死的时候,要不要吃饭睡觉?该怎么弄?”
“小小年纪,哪儿来的那么多忧愁?”越千江叹息,单手支颐,歪着脑袋看周不渡,眼是半睁半闭,目光却很专注,顾怜盈在眉睫之间,使他的眼睛变得潮润而明亮。
昏黄微光笼罩,深夜犹似幽梦。
越千江曾燃指供佛,发愿为周温嵘照亮前路,穿越生死之后,倒真似心灯一盏,自身光明,故能洞隐烛微,看他时,无阴翳可藏,不看他时,亦避不开那光与热的遐照。
周不渡被看得心发颤,想探一探他的态度,就暗示说:“我总感觉,自己……不像从前了。”
许是两个灵魂的性格相仿,又或是越千江关心则乱,对于徒弟的变化,不曾往匪夷所思的方面想,只是宽慰他:“悉檀说了些胡话编排你,其实大都是他自己的‘丰功伟绩’,你莫要当真。”
周不渡:“只是玩笑?”
越千江:“不全是,主要是碍于你……父亲的身份。在业海时,你见到了我的杂染,多少知道一些?”
周不渡点头,道:“我父是秦王周温嵘,他出了一些事故,将我托付于你。”
他没有这具身体原主人的记忆,只是从业海青烟中,窥见了一小部分越千江和周温嵘的过往,知道自己和周温嵘长相酷似,知道周温嵘临终托孤于越千江,自然而然便得出了这样的推测。
他不知道的是,秦王的遗孤如何会变成楚王世子,杨悉檀为何煞费苦心把他从京城带出来、胡编乱造诱骗他远离楚王。
但事情曲折离奇、过于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越千江怕徒弟忧思伤神,便不急着解释,只道:“不错。你的模样与他相像,又有那些‘事故’在,长久待在京城,容易被人认出来,引发猜疑,总归不妥。悉檀一直担忧,想带你远离是非之地。”
周不渡:“你却拆穿了他。”
越千江:“我不会骗你。”
世事无绝对,周不渡对此持怀疑态度。
越千江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失笑道:“是,人总有无可奈何之时,话不能说太满,师父只能保证,我绝不会害你。你师兄虽然骗了你,但也是为你着想,他的心是好的,你别难过。”
“没有。”周不渡自己就在骗人,哪有立场责怪别人?更别说师父、师兄都是掏心窝子地对他好,他真怕什么时候就忍不住老实交代了,不想再这样聊,便把话引到别的人的身上,“但我听金雪瑕说的,跟师兄说得差不多。”
越千江:“小鱼、金雪瑕,是你和我的旧相识,这不假。”
“小鱼……”周不渡反应过来,“是那位‘公子’?”
越千江:“是,我们住在竹林寺时,镇上有一家八仙楼,卖酒肉,兼做黑白两道的生意。他当时还很小,被拘在店里做帮工,没名字,大家都管他叫小鱼。”
“后来又如何了?”周不渡想起后背的鱼龙刺青,总觉得这身躯的原主人跟小鱼的关系不简单。
越千江:“我身在业海,却是不得而知。但金雪瑕千真万确是骗了你的,言辞含糊,误打误撞就套上了。”
周不渡:“可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世,骗我是有什么目的?”
金雪瑕既不知周不渡是秦王遗孤,却也骗他离京避世,是为了什么?趁火打劫么,却并没有。然而,总不至于是那位“公子”想要金屋藏……娇?周不渡打了个激灵,被这荒唐想法惊着了。
越千江:“管他的!我原想着登岸后就分道扬镳,故未当面拆穿,亦是不想让你烦忧。现须在他的地界安顿,这么说,好让你留个心眼。你不要多想,真有什么,他们都不是师父的对手。”
周不渡被这些人跟关系绕得头昏,心里也纠结,原身的过往本就跟自己没有关系,他不想刨根问底。
只是,此刻置身于危险境地的毕竟是自己,总该了解要躲避什么,便还是问:“然而,我的确是恶业盈身的,师兄还说我害死了楚王的孩子。这下全忘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再惹上麻烦。”
“不。”越千江直视周不渡的眼睛,“楚王可能会找你,但你断没有害死谁,唉……因缘是一笔糊涂账,你容我些时日,往后再慢慢分说,可好?”
师父既已摆出这样的态度,周不渡便不好再问,只道:“昨日之日不可留。我知道,师父是为我着想。”
“好徒弟。”越千江在徒弟脑袋上胡乱揉了一把,“行了,我去打坐,你早些睡。”
·
又是一道惊雷滚落。
周不渡头疼厉害,没精力再多想,躺下准备睡觉。
越千江为徒弟掖好被角,起身捡了个破草团,准备到墙角打坐。
雨脚如麻,房屋年久失修,许多处都有水渍渗入。周不渡见之不忍,往外挪了挪,空出一大半的床铺,道:“屋里潮湿,你来床上。我很快睡着,不妨碍你。”
越千江背对周不渡,片刻犹豫。
周不渡:“师父?”
“来了。”越千江爬上床,弹一指。
激荡劲风,灭了油灯。
周不渡心脉脆弱,胸前贴着护心镜,森然寒气渗出来,真真是透心凉,睡不着,又怕打搅到身旁的人,不敢乱动。
越千江察觉到周不渡隐约的辗转,躺下来,伸左手环住他。
暌违日久,这位师父大概尚未适应,仍把徒弟当成生死诀别之前的那个需受照护的孩子。
两人挨得极近,越千江顺手替周不渡理顺护心镜的丝线,言语温和:“悉檀的魂在镜中,将养一阵,与你应无妨碍。”
夜色昏沉,细语呢喃犹似梦呓。
周不渡耳朵痒,心里热得要化了,只知道答:“没关系。”
越千江却坦荡自然,仍附在他耳畔,闲话日常,哄他入眠:“我已同金雪瑕说好,他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你最好随身带着护心丸,别的么,你早晚须服药调理……”
周不渡:“草药?”
越千江轻笑:“都是常见的药草,掺不得假,药性也温和。至不济,应该……吃不坏你?”
周不渡也被逗笑了:“你该修炼了。”
“累得很,偷懒一个晚上。”越千江一派轻松自在,“草药见效慢,但你小时候常染风寒,那方子一向管用。等他把药带来,你看看闻闻,没坏就成。”
周不渡应了。
窗外风大雨急,两人都似无眠。
“用生姜、食盐等研磨成牙粉,折了杨柳枝,咬软做齿木,可以之漱口……”越千江慢慢地说着,是有意催徒弟入眠。
周不渡心里有一种幸福并失落的情绪交织,默了片刻,道:“师父,别操心了。”
越千江:“嫌我啰嗦?”
周不渡:“不是,是你已经对我太好,但我这状况,却不能为你做些什么。”
越千江:“又不是下棋,算得恁清?”
“我受之有愧。”周不渡说。
越千江轻叹一声,道:“不渡,我回人间一趟,就是为了看看你。你迷路了,师父陪你走下去。”
“你活着,不该……只是为我。”周不渡这样说,心想,否则等你哪天发现了真相,不知道该有多难受。
越千江却告诉他,说:“历经生死,我看是非成败都已无足轻重,唯独牵挂的是你。做师父的,照顾徒弟,并不是要什么报答,亦不要徒弟有多大的成就,只愿你能做一个快乐的人。”
一个人从幽冥业海里回来,说这些话,句句戳在听话之人的心窝上。周不渡即便只是个冒牌货,亦不能不为之动容。
然而情况复杂,他既羞愧,又倍这份感爱怜之情的沉重,这深重的情义是自己绝难承受的,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我、我嘴拙,说不过你……”
越千江好耐性,鼓励道:“说说吧,说完才好安心睡觉。”
然而,情绪越是激烈,周不渡反倒越说不出来了,想了半天,道:“打个比方。若有一日,你我流落街头,我不希望你把自己碗里的饭倒进我碗里,再拿着空碗去乞讨,我吃不下。”
越千江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意思是,你我该各分一半。”
沉重的气氛冰消瓦解。
周不渡哭笑不得:“师父?”
“明白!”越千江也笑出了声,“但我此刻是真的不饿。或许曾经饿过?时日太久,也都淡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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