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和出院那天,正好是中秋。
回去时是许之蘅开的车,她开车本就慢,又遇上午高峰,硬是开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回到公寓。
进了家门,许之蘅鞋都没换,猝不及防就被姜和拦腰抱起。
她有点吓到,不由嗔道:“姜和!”
“你恼什么?”姜和哼笑一声。
“放我下来,你刚出院不知道?”
姜和手臂颠了颠,“我现在非常健康。”
许之蘅一阵脸热,推他胸膛,“放我下来。”
“我不。”
“……我自己会走。”
*
主卧窗帘紧闭,隔开外面的喧嚣日光。
滚烫的混沌里,许之蘅拉开床头柜抽屉,摸出一小包塞进姜和手里。
姜和想都没想,随手一挥直接扔掉了。
许之蘅咬唇,探手又要去拿,胳膊被姜和抓住死死摁着。
他嘴唇贴近她耳边,声音沙哑,咬字极重:“不、带!”
房间里暗得连彼此的面目都看不清楚。
但许之蘅觉得,此刻姜和脸上表情应该是固执的,眉梢带着肆意的风流,无辜下垂的那双眼里又藏有蛮横。
她总归是想他开心的,便没再坚持。
大概是住院这段日子姜和憋狠了,要她要得不轻。
结束时,许之蘅软得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
她躺了会儿,撑起疲软的身子去冲澡,又趁姜和洗澡的功夫,去客厅偷偷拆了一盒藏在厨房柜子里的避孕药吞下。
回到卧室床上刚躺下,姜和从卫生间里出来。
一身水汽上了床便搂过她,手掌覆在她小腹上轻轻抚摸着,动作温柔得仿佛她肚子里正在孕育着一团他的骨血。
他的言语中有一种反常的温柔:“喜不喜欢小孩?”
“……不喜欢。”
“我喜欢小姑娘,又胖又白的那种。”
许之蘅嗯了一声,“看不出来。”
“你生一个,就看得出来了。”
许之蘅顿时哑然。
姜和也不在意,轻轻笑了声。
许久,他轻声问:“你怎么总是不问我呢?”
许之蘅看着天花板,目光未动,“什么?”
“没什么。”
姜和敛下眼皮,转瞬支起脑袋调整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来,“想好去哪儿玩了吗?”
他转移话题的方式是那样拙劣。
顷刻之间,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让许之蘅突然感到心神疲倦。
她轻声道:“姜和,不要这样。”
“嗯?”
许之蘅揿亮床头灯,坐起身,尽量用平静柔和的语气对他说:“当初我跟你时问过你的,记得吗?”
“什么?”
她认真地注视着他:“我那时候问你,你结婚了没有。”
姜和仍旧保持着刚刚那个抚她小腹的姿态,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床单,沉默了会儿,说:“所以呢?”
许之蘅静了静,说:“我不想给你生孩子。”
他闷咳了声,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说。”
“我不图你什么的,所以哪天如果你要结婚了,我们就散了吧。”
姜和指尖动作倏地一停,稍稍抬头看了她一眼,眉梢眼尾尽是清淡。
“说完了?”他缓声道。
许之蘅喉咙微干,“完了。”
姜和点点头,神态平静坐起身,下床去了衣帽间,不多时又走出来。
他换了身衣服,站定在床尾,神情无波无澜地正系着衣扣。
这样的姜和反常的瘆人,许之蘅宁愿他发火,宁愿他拿冰冷的眼神看她,可他的表情却仍旧平静。
“我打牌去了,不用等我。”他说。
许之蘅坐在床上,默默听着他的脚步向外远去,直到外头一声公寓大门重重被阖上的声响。
那声响闷闷的,震得人耳膜难受。
卧室里一时静谧无声。
空气里那股混着沐浴露味道的膻腥味甚至还没消失,情浓缱绻的的氛围已然荡然无存。
许之蘅低下头,慢慢抱住双膝,脑袋埋下去深深叹了一口气。
*
半夜两点,许之蘅被电话铃声吵醒。
是个陌生号码。
许之蘅睡眼惺忪,看了几秒才接起来,“你好。”
“喂?喂喂?”那头男人声音略熟,嚷得好大声,“娇……嫂子啊,我陈玖啊。”
许之蘅掀开眼皮,瞬间清醒了七分。
她坐起身,按了按发疼的额头,应道:“有事么?”
“赶紧来接下姜和吧,喝多了,给我都干吐两回了。”
许之蘅默了下,“叫郑鸣去接吧。”
陈玖叫苦:“你以为我不想啊,我刚打给郑鸣手机就被他砸碎了。”
许之蘅默了下,说:“地址发给我吧。”
挂了电话,许之蘅搓搓脸,清醒之后起床洗漱穿衣服。
想着姜和是自个儿开车出的门她就没有拿车钥匙,下楼在外头路边打了辆出租车。
到地方时,人走得差不多了,包厢里就剩俩。
姜和瘫在沙发上,双目紧闭。
陈玖在一旁愁眉苦脸守着。
陈玖今晚也喝不少,但多少还是要比姜和清醒。
一看见许之蘅来了,他立马松了口气,“可算来了,你快给他带走。”
许之蘅点头没作声,过去拉了下姜和的手,“姜和。”
姜和闭着双眼毫无反应。
许之蘅弯腰从他裤口袋里摸出车钥匙,看向陈玖,“你能不能帮忙把他带到车上?”
陈玖点头如捣蒜,“走走走。”
他麻溜把姜和胳膊架在肩膀上,下楼到停车场,把姜和塞进车后座,都来不及抹一把汗转头就溜之大吉。
姜和腿长,小腿耷拉在车门外,歪歪倒着很没形象。
许之蘅费力给他塞进去,刚打算关上车门,就听着姜和说:“……不回家。”
夜深寂寥,吹过的风都带了丝凉意。
昏暗无人的停车场上,许之蘅静默地扶着车门,一动不动。
后座上的姜和缓缓坐起身来,往敞开车门这边挪着身子。
许之蘅问:“要干什么?”
姜和身子微微摇晃下了车,目光冷清地看了她一眼,顾自走了。
“你去哪儿?”许之蘅说。
他的步子晃晃悠悠,没走两步就摔地上了。
许之蘅心一紧,关上车门快步走到他身边蹲下,“有没有事?”
她从没见他这样醉过。
姜和坐在地上,也不嫌脏,双腿叉开得很大。
他抬头看着她,嘴角轻轻扯了下,“这不是我家娇娇么?”
许之蘅咬咬唇,“你知不知道你刚出院?”
“要你管啊。”姜和身子东倒西歪的。
他嗤笑一声,仰着头看着夜空高挂的明月,眼神迷蒙道:“你不是不图我什么了?要跟我散伙了?你管我呢……”
许之蘅没说话。
“今晚的月亮真好看啊。”姜和说。
许之蘅抬头去看,圆月高挂天边,像银盘,又像润玉,皎白又清冷。
她又听见姜和的呢喃:“真像你……”
许之蘅在心里默默叹息。
“起来姜和。”她伸手要去拉他起来,却被他一手拍开。
“……”许之蘅深深吸气,“那你在这别动。”
她小跑出去,在外边街边的便利店买了瓶苏打水,回来在他身边蹲下,拧开盖子递给他,“你喝点苏打水,然后我们回家了。”
姜和脑袋耷拉着,一点一点。
许之蘅软了语气,像哄小孩一样地哄他:“姜和,听话。”
姜和不理她,脑袋快掉到地上去了。
许之蘅不得不把水放在地上,双手捧住他的双颊抬起来,刚想说话就撞上他那双无辜迷离的眼。
他目光发直地盯着她,眼底的情真意切像粘牙的麦芽糖,一下子就把她给粘住了。
许之蘅愣愣地回望着他。
他们的目光粘连着。
过了几秒,姜和笑了起来,“娇娇。”
许之蘅喉咙发紧,轻轻嗯了声。
“你图一下我的什么吧。”
“什么?”
姜和眼尾染着一点点红意,笑得有点凄凉。
他抬起一只手,拿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轻声低喃道:“你图一下我吧,房子、车子、钱或者人都可以,好不好啊?”
不然我怕哪天你要离开我,我却没有什么能够留下你。
余下的话姜和没有说出口。
似累极了,又像彻底醉倒了,他伸手轻轻抱住了她,把脑袋磕在她肩膀上。
姜和其实没有醉。
他从来不是一个愿意先低头的人,除了许之蘅,他没哄过别人。
和陈玖他们厮混了一个下午,也想了一个下午,他最后也只想出了装醉飙演技耍赖的烂招。
酔是假的,可说出口的话都是真心的。
他不知道为何自己突然这样怕,心慌得不行。
浓烈的酒精味钻进了许之蘅的鼻间,她突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来气。
她感觉到了姜和的不安,他在因为她而不安。
许之蘅定定神,一手撑在地上稳住身形以免跌倒,抬起另一只手放在姜和背上轻轻拍着。
姜和声音闷闷的,又在她耳边响着:“好不好……”
许之蘅的心口突然疼得厉害。
姜和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一样击打着她的心,每一下都让她觉得痛。
许之蘅抬头望了天,那轮月依旧静静地,皎白而凄美。
其实是她不愿意承认,她已经习惯了跟姜和在一起的日子。
曾有那么几个瞬间,她也窥见到了一点幸福快乐的曙光。
但有什么用?
当幸福快乐在她心里种下一颗稚嫩萌芽的种子时,悲惨苦痛已经在她心里长成了盘根错节的一棵大树。
那树只要落下几片悲伤的叶子,就能完全覆盖住那还未抽芽的种子。
她能怎么办呢?
当许之蘅设想彼此要分开,只觉两眼茫茫,心头苍凉。
苦难轻而易举就将她打碎摧毁,那爱可以将她重塑吗?
许之蘅不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或许曾经有那么一刻她是真诚期望过的。
可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时间去证实了。
那晚回家之后,借着酒意的姜和像狼一样狠狠又折腾了她半宿。
许之蘅心倦身疲,只依稀记得他说——
“不准再闹脾气。”
“如果哪天我结婚了,你会理解我吗?”
“陪着我,娇娇你得陪着我。”
……
他还咬她,用狠厉坚定的语气威胁她:“再说那种话我就打断你的腿听到没有?”
许之蘅颠荡得脑子昏沉,再无力同他争,低低应了一声。
*
自那之后,日子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平淡。
但姜和开始变得很忙,休息日都经常见不到人影。
有时候等她晚上上床,他都还没回来。半夜迷迷糊糊觉得人回来了,等她醒来,他人又不见了。
有几个晚上,姜和回来时,她在他身上闻到了还来不及散去的香水味道。
总是同一款,幽幽绵长,沁进鼻间,又像丝线般在空气中游走,缠绕上她的脖子。
可许之蘅依旧装聋作哑,什么都不问。
*
周末下午,黎韵约她出去逛街。
黎韵开车来接的她。
在王府井逛了一圈买了两件初秋的新装,又去美容店洗了脸,最后被黎韵拖到了她常去的那家美甲店。
黎韵本以为许之蘅又会如同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干等,谁知道她这次居然指着墙上色板,破天荒地对着店员说:“给我做个这个吧,不要装饰的。”
店员戴着口罩,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
“你本甲挺长的,也不软,我就不贴夹片了,好吗?”
许之蘅嗯了声,坐在她对面,伸出手任她捣鼓。
在打磨头嗡嗡声中,黎韵絮絮叨叨地说着:
有个客人如何如何……
有个小妹喝多了和客人对上被客人脑袋上狠狠开了一瓢……
有个新来的领班总爱带她上班,不知道是不是想睡她……
许之蘅有点神不守舍,目光定在墙上一张色板上,偶尔应上一声。
似乎早已习惯了形形色色的客人,给许之蘅做指甲的女孩子也很淡定,口罩底下的声音有点闷:“宝,照灯的时候麻烦不要动哦。”
许之蘅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偏过头,问身边做指甲的女客人:“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那女人抬头看她一眼,单手拿手机放在她眼前。
许之蘅在屏幕上扫了下,记下歌名。
黎韵扭过头,目光深深地看向许之蘅,很快又移到自己手上,一下沉默下去。
许之蘅的手机震了震,来了条微信。
是姜和,他问她:[人呢?]
大概是回了家,没见到她人才这么问。
许之蘅回了一条:[和黎韵在做指甲。]
姜和没再发消息过来。
*
做好指甲出来,外头天都快黑了。
黎韵晚上还要去上班,也没约晚餐,取了车送许之蘅回去。
十字路口,红灯。
黎韵缓缓停车,低头在手机上点了几下。
车里响起了方才在美甲店里听的那首歌,但似乎不是同个人唱的。
许之蘅没有动,只是看着窗外。
她的目光落在路旁一家五金店门口,两个男人带着面具在锯着钢材,火星子在刀口溅出来,映得那两人脸上忽明忽暗。
小时候,也能在街上看见这样的场景。
那时刘雨晴总会推着她们姐妹俩飞速离开,嘴里嚷着:“别看别看,看了晚上要尿裤子的。”
她们姐妹俩每次都是眯起眼睛,踉踉跄跄地往前小跑。
黎韵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叩了两下,“你和姜和出问题了?”
“他要结婚了。”
黎韵啊了一声,脸上不惊不怪:“那你们怎么样?散伙啊?”
许之蘅目光仍旧停顿在那火花上,“他想让我给他生个孩子。”
黎韵有些糊涂了,“他结婚是跟别人结吧?怎么要你生孩子?”
她又问:“你跟他也不短了,攒了多少钱了?”
“……几百万吧。”
“我去!”黎韵倒吸一口气,“他对你倒是好,我要是攒这么多钱我直接躺平了。”
许之蘅脸色淡淡,低下头看着新做的美甲,长长的椭圆,冰透的裸色在车照明灯下透出一种莹润的意味,很衬那枚卡地亚戒指。
“想开点了,男人不都这样吗,既要又要的。”
许之蘅没有回应。
“怎么?你不想跟了?想抽身?”她瞅瞅许之蘅的脸色就懂了,“不放你走?”
许之蘅笑了笑,尽量轻松道:“他说要打断我的腿。”
黎韵也笑起来,想了想又不笑了。
别人这么说也就说说,换到姜和身上……没准还真有可能。
其他男人要结婚当断就断了,实在断不了也不会留种,哪有姜和这样的?
行事这样奇怪,妥妥的神经病。
再去看许之蘅的神情,黎韵心里不由一声叹息。
绿灯,车子重新往前开。
没一会儿,黎韵到底是没憋住,语气里带着一点怨气:“你爱上了。”
许之蘅垂下眼睫,默然不语。
歌里还在唱——
祈求天地放过一双恋人,怕发生的永远别发生。
她又听见黎韵叹了一口气:“唉,你啊……我还是一个人住,大门密码也没换的。”
过了须臾,许之蘅轻轻嗯了一声。
*
H市下了好几天的雨,劲风挟着冷空气一路南下而来。
才过十月,气温便骤降。
落差大得让人有一种直接从炎夏遁到初冬的感觉。
姜和似乎是闲下来了,又觉得亏欠了她似的,硬要拉她去三亚旅游。
许之蘅其实不想去,但经不住他软磨硬泡也只能应下。
撞上国庆,萧山飞三亚的机票并不好定,姜和只订到了公务舱的票。
出发那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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