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皇城里一年到头,就数上元节的热闹最是盛大,自正月十四起,一直要喧喧嚷嚷到正月十八夜里,这场欢庆才正式落幕。
街面上有街面上的热闹,宅门里也有宅门里的热闹。
正月十四,皇城各衙署已循例闭门休沐,一早起床,李惟昭就奉晋国公之命,带着晋国公府那些年少子弟们一起动手劈竹条扎灯,正忙活着,门房来传报,有位道长来寻他。
李惟昭自太平观回来后,只对晋国公单独禀过观中所见所闻,但有关太平观的传言早已伴着上元节这股热闹在街面上传遍了,晋国公府门房见着是道士寻上门,自然便想到自家姑爷与太平观一事的干系,不敢怠慢分毫。
李惟昭也只道是太平观的事,立刻撂下手上的活,着门房将来人请去客堂,自己又匆匆回内院净手更了衣,待进到客堂,见人便是一愣。
是位道长不假,但不是太平观的道长。
是个须发花白的老道士,一身氅衣已旧得难辨原色,明明是上门来寻他的,见他踏进门来,眉目间却透着股爱答不理的冷淡。
李惟昭对他也有些印象。
这是个在皇城街面上摆卦摊的,不知师出哪一门,李惟昭来皇城赶考那阵子,住在客馆里,同届考生中就有人专程寻他的摊子问卜。
因为他每日摆摊的营收只留三文果腹,其余无论多少,尽数施给乞者,颇有些入世修行、以身践道的意味,既不为谋私而卜,也不主动招徕生意,总能让人更信几分。
这样一个人主动登门寻他,想必也不是为着什么坏事。
“道长——”李惟昭以五分和气托着三分敬意,上前行礼,甫一开口就被人既没无敬意也无和气地一声截下了。
“我来赠你一笔功德。”
李惟昭一愣,功德?
老道士拢在袖中的手自袖里深处拽了几拽,才扯出一卷皱巴巴的书来,李惟昭接过只落一眼,就愣得更厉害了。
是一卷刻印的《道德经》注解,注者赫然署名“止言居士”。
止言居士是什么人,李惟昭再清楚不过,所以愈发不解。
“道长这是何意?”
老道士递了书,复又袖起双手,“受人之托,把这玩意儿给你,你拿着它到太平观去好好参悟吧。”
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地说罢,老道士抬脚就走,健步如飞。
李惟昭忙追问,“敢问道长是受何人所托?”
老道士头也不回,脚步不停,“一个祖宗。”
昨日正月十三,皇城各主街处的灯棚、灯山就在赶着搭建了,今日又细细收了尾,夜幕垂落之际,伴着初开的灯市一起燃亮,满城辉煌绚烂顿见雏形。
裕王府极少会凑这份热闹,因为萧明宣不喜欢。
漫无目的地热闹一场,除了疲累筋骨消耗精神,有什么用?
要是燃灯祈福真能灵验,这天下大权就是扎灯笼的掌着了。
是以萧明宣独自踏着这场令他不屑一顾的热闹步入秋月春风楼时,未惹起任何波动。
这最是疲累筋骨消耗精神之地里,没人熟悉这张寒气森森的面孔。
萧明宣才一踏进门,已觉脂粉气混着酒气扑面而至,浓重得呛人,不由得皱皱眉头。
鸨母远远一瞥,就见这人装扮虽不招摇,但处处透着富贵,活像是银票成精了似的,不由得眼睛一亮,快步穿过重重莺莺燕燕,亲自迎上前去。
“这位贵人虽脸生,但瞧着甚是面善,一看就是有缘——”
“云梦阁。”萧明宣在鸨母那不知死活的帕子沾上他身前,冷硬地报了个房名。
早些时候,谢府着人送来一封谢宗云的信,信函上赫然写着“裕王爷敬启”,打开看,里头写着,请他今夜这会儿来秋月春风楼的云梦阁听琵琶。
越是荒谬,越显十万火急。
鸨母听到这房名,果然面上微微一动,会意笑笑,“是奴家眼拙怠慢了,原是贵客的贵客呀。”
鸨母立时收了那套寒暄,拨开重重喧嚷,引着人上了楼梯,一直走到回廊尽头,瞧见两个仆从守在那书着“云梦阁”字样匾额下的房门口,鸨母便止了步,请萧明宣自往前去。
萧明宣瞧那守门的二人眼生,那二人却俨然是认得他这张脸,见他一走近,便开门道了声请。
这回廊尽头的房间虽已是这楼中清静之处,也还是喧嚷得躁人,萧明宣无意驻足,径直便入。
才一踏进门,门就在背后关合了。
房中已摆好满桌酒菜,却没见有人入座,直待门扇闭好,将大半鼓乐嬉闹之声重又隔绝于外,才见重重帐幔后缓缓步出一道人影。
萧明宣凝眉一怔,“谢老太医?邀本王来这的信,是你写的?”
谢恂支着拐杖缓步上前来,将拐杖倚着桌沿放下,在一众杯盘碗碟间打开一只不甚起眼的倒扣盖碗。
碗下扣的不是菜肴。
是一方印信。
“今日相邀,非是太医院谢恂,乃是皇城探事司总指挥使谢恂,见过裕王。”
“皇城探事司?”萧明宣一副寒面上未见什么波澜,只对着眼前人打量片刻,转目看看那方鸡血石印,伸手捉起来,边端详着,边不慌不忙地自桌边坐下。
鸡血石以血色多寡判贵贱,寻常五成血色已可称珍品,谓为“大红袍”,这一方血色足有□□成,借灯光细观,红而通灵,深透石中,宛若一汪凝固的血执在指间。
萧明宣细细看着,不急不慢问:“这是何意?皇兄有事差遣本王吗?”
谢恂一瞬不眨地搜罗着萧明宣眉宇间每一丝变化,与之对面而坐,缓声沉声道:“前日太平观出事前,梅县主曾到御前举告,下官手下第九监指挥使庄和初与您勾结谋害大皇子。事发后,皇上亲自查看了第九监一切事务,已找到您与庄和初勾结谋事的铁证。”
端详着鸡血石印的人眉目抬也不抬,只仿佛听了个荒诞不经的笑话,淡笑一声,“谢老太医……哦不,谢司公,这是要替皇兄拿本王法办吗?”
“皇上是有意拿王爷法办,不过,不在今夜,是在明日。明日,皇上会在上元节庆仪之间,趁您不备,突然向您发难。”
萧明宣仍笑,“谢司公这么说,本王可就糊涂了。”
“王爷雄才盖世,无需下官赘言。”谢恂端坐着,朝对面人一拱手,“下官历任两朝探事司,深知王爷的委屈,也深知王爷心怀天下,志存高远,谢某愿带整个探事司投效王爷,父子一心为王爷效力。至于皇上查见的那些铁证,只要王爷愿意,谢某也有办法让王爷全身而退,纤尘不染。”
谢恂一阵铿锵话音落定,那双凝在鸡血石印上的凤眸终于缓缓抬起,朝他望来,“谢司公喝花酒喝昏了头吧?本王实在听不懂你这些胡话。”
“谢某已坦诚相待,王爷这又是何必?”谢恂老迈的嗓音又沉下几分,沉出一股与这方鸡血石甚是相配的平静的狰狞,“您那几道买卖,虽经传多人,看似已与您摘清了干系,但请王爷切莫小觑了探事司的名号,您转的那些弯子,在探事司耳目之下,毫无用处。”
萧明宣将那殷红的印信把玩在指掌间,依旧气定神闲道:“本王不管庄和初那厮与你们说过什么,亦或是皇兄在他那发现什么,都是那奸诈之徒蓄谋栽害本王的。”
谢恂颇有些无奈地一叹,“王爷怎还不明白?不是庄和初与我说了什么,他就是听我差遣办事的。与您做生意的,是谢某。”
谢恂微微垂眼,目光落在裕王手中那一片血红的印信上,目光似也染上了血色,“谢某手中不只有一个探事司,还有一群比探事司更听话、更得力、更方便办事的人,有他们在后成事,探事司在前背脏,才有这兴隆长久的生意。所以,只要王爷信任谢某,皇上手中那些关乎王爷的铁证,亦可化为云烟。”
萧明宣一言不发听着,忽想起些什么似的,目光朝合紧的房门一转,“门口那俩,也是你说的这群人?”
“正是。王爷大可放心,他们与谢府无关,与探事司也无关,便是有休沐的官员在廊中经过,瞧见他们,也断不会想到您与我的身上。”
便是房门紧合,仍是有阵阵让人烦躁的热闹声不断地透进来。
萧明宣拧着眉头搁下那方已几乎要在他指间暖化的印信,抬眸眯眼打量对面的人。
青楼客房里浮艳的装点将这七旬老者的白须白发映出种荒唐的滑稽,“这把年纪了,已然掌住这般权柄,还要折腾,谢司公野心不小啊。”
谢恂颔首苦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不都是为了子孙后代吗?”
萧明宣一时不语,转手拿过桌上的酒壶,打开壶盖,朝里望望成色,又略闻了闻,欣然一展眉头,给自己斟下一杯,又斟一杯递给谢恂。
谢恂眉宇间顿生喜色,道了声谢恩的话,小心接过,与之对饮而尽。
他特意要了一壶酒摆在这儿,就是为这一刻。
谢恂放下空杯,正欲再说几句表忠心的话,忽听对面的人幽幽一笑,曼声开口。
“本王虽没有子嗣,但自认为待谢宗云不薄,看来,还是没能让谢司公满意啊。”
谢恂一怔,忙道:“下官不是——”
“满口胡言,漏洞百出。”萧明宣寒声截断他的辩解,重又执起那方印信,“什么皇城探事司总指挥使?除了皇兄与探事司的人,谁也没见过这衙门的印信长什么样子,你随便拿块破石头,就来本王面前信口雌黄,莫不是皇兄让谢老太医来胡诌这套说辞,试探本王的?若是如此,大可不必费这功夫。你回去告诉皇兄,本王久沐皇恩,铭感五内,一心只有社稷安泰,别无他想。”
“王爷有此揣测,也在情理之中。”意料中事,谢恂不慌不忙,“不瞒王爷,谢某此来,也不只是为助王爷成就大业,亦是为了自保。”
“自保?照你所说,又是掌探事司,又是有自己的一群忠心鹰犬,谁能奈何你?”
谢恂颔首而叹,“谢某年纪大了,眼见着要从司公的位子上退下来,这个位子,原是打算由庄和初来接的,但现下是不可能了。若是落到个不识抬举的人手中,既不稳妥,也实在可惜。故而,望王爷襄助,成长久计。”
萧明宣嗤笑,将那印信一抛一接地玩弄着,“刚才还说莫让本王小觑了你,这会儿又连个接班的人选都不能左右,让本王怎么信你的话?你到底是有本事还是没本事?”
“王爷明察秋毫,洞若观火,谢某惭愧。”谢恂微微一惊,面露愧色,略一沉吟,才低声徐道,“不敢欺瞒王爷,谢某身上,还有些陈年旧罪,见不得天日。”
“你干什么了?”
“先帝朝时,谢某年轻好胜,为了积功上位,一时铤而走险,行了偏门,与他国细作做了线报上的交换买卖,其中便有关乎今上当年战事的……谢某卸任之前,循例也要受一番审查,这些若在御前揭开来,谢某定是不赦之罪。但谢某可以保证,为王爷效命之后,必定忠心不二,只听王爷差遣。”
萧明宣微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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