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势汹汹闯入正堂的女郎很是狼狈,一头长发毛毛躁躁披散着,浑身上下沾满柴灰。
她比王昉之小上半岁,面貌肖似生母何氏,养得丰腴可爱,若是与王昉之站在一处,看着倒不大像姐妹。
“阿父居堂前,你咆哮什么?”王昉之一贯不大喜欢这个张牙舞爪的妹妹,全不想自己方才仗剑吓人的架势,一时端起长姐作派。
王采薇是个气性不足的,平日里只敢仗着何氏面子,在仆妇奴女中耍脸色,如今看到久日不见的父亲当真端坐正中,又生出点后悔来。
“还不是你害我!”王采薇转了转眼珠子,见父亲并未斥责,又壮起胆子,“若不是你叫一个脸生的丫头诓我去耳房,我何至于这样狼狈!”
王昉之嗤弄地扬起嘴角:“若我有此神通,何不将你骗出府?怕不是你无事也张狂,暗里得罪不少人还不自知。”
这对母女凡有三灾六病,便能归咎到她身上,无事便去父亲那里哭弄卖相,一心只懂争风吃醋,却不知害她这样狼狈的人,正是她们的好父亲。
“你若行当真青直磊落,我便把那个该死的丫头押来堂前。家法在上,不怕她不招。”
王采薇来时便叫人将府中翻了个底朝天,可惜她手里没几个中用的,并未找到人。不论这事是不是王昉之做的,她都打定主意要把脏水泼她头上。
王昉之身量高,虽然五关肖似杨氏,但面貌轮廓与父亲如出一辙,一眼看去颇具英气。她站起身,压过王采薇半个头,身上斜披着采葛匆匆取来的氅衣。
“我以为你只是蠢,竟没想到被何氏教得如此坏心。冤死一个仆女,于你而言居然已成区区小事。天道有眼,你的母亲何氏亦是婢妾,与她有何分别?”她看透王采薇的筹谋,再也不想顾全体面替这母女二人遮掩,“国朝主张仁义孝悌,四字煌煌,你体悟过几何?”
王采薇被戳中痛脚,一时急赤白脸,“当年就应该把你锁在偏院饿死!”
这话一出,座中人人屏息,王采薇也自知失言,瑟缩到何氏身边。
唯独王昉之伫在原地,似笑非笑。
那年何氏才升任如夫人,很是春风得意。她身份在那,永远也越不过身为发妻的杨氏。彼时府中又无人挟制,王应礼也无暇顾及后宅隐私,她自然生出不堪心思。
她趁社日,王应礼须入宫斋戒之际,着人将王昉之骗去偏院锁了三天,若非王昉之身边还有几个杨氏旧人,只怕已让她得手了。
这旧日官司翻到台面上实在不好看,可王昉之棱角非凡,不是圆融性子。
“你自己说出来,倒省得我琢磨如何捅出来。剖心自问,我从未以出身薄待任何人,亦不曾怨怼你们小人得志后的种种手段。但府中不该由着你们造次,搅得鸡犬不宁、乌烟瘴气。”王昉之对父亲拱了拱手,“国朝早已明令禁止私刑,你能想出用这样的昏招,实在是缺乏管教,又平白授人以柄。请阿父示下,府中有此不仁不义之辈,应当如何处置?”
“好了。”白玉色的茶盏搁在案上,澄粹的茶汤轻轻荡起一圈细小的波澜。那一声撞击很是清脆,但不敌座中诸人心下一颤,“此事如何处置,为父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答案。”
经此一闹,炙好的鹿肉也渐冷了,晶莹的油脂粘在碟子里,大家都没了胃口。
何氏惶惶抬头,想要恳求,可王昉之松一般的身形挡住了她的视线。
直到此刻,她才生出害怕来。
这女郎何其清瘦窈窕,似山间一抔雪,孤高冷僻。
“你随我来。”王应礼对长女轻轻颔首,率先推开案几。
整个司空府建在近郊,大得恍恍杳杳,几乎可以比拟与陛下勤政的北宫。府中建有回廊九曲,每一弯皆有一个奉侍仆人提灯而立,直至王应礼所居的畅安阁。
王昉之着木屐,脚趾冻得通红,自己没有知觉。到了内室,桑炭暖融融的热气熏上面来,她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喷嚏。
这熏香味道,实在是过犹不及,恰似他们这岌岌可危的父女之情。
她曾怨恨父亲凉薄,时日渐长后唯剩漠然,世家里真情原本就难能可贵。
待父亲落座后,王昉之也顺势跽坐在他身旁。
她仰头看他,才发觉他不再年轻,两鬓横生许多白发,眉间萦着被朝事困扰带来的力不从心,被一线灯火照耀,只留下一个模糊颓靡的阴影。
国朝中,世家与天子平分天下,渐渐坐大的士族早已成为一代又一代天子心中无可拔出的刺。
权势倾轧会令人迷失本真。她理解父亲的作为,却不想轻易原谅。
“其余气性均放一放,召你来有其他要事。”王应礼命人取来一碟新晾晒的枣脩,搁在女儿跟前。“太后有意赐婚,为父以你姊妹二人年纪尚小为由推拒,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王昉之一哂,不由得想起上辈子,亦是太后乱点鸳鸯谱。
“将女儿塞入椒房殿,于阿父而言是最优解吗?”她将那跌枣脩推开,仿佛是推开始终薄情重利的父亲,“我以为咱们家如日中天,与其他世家联手,早已不必将皇权放在眼里。”
门外有鬼影幢幢,她微侧目,不必想也知道是谁的探子。
她的父亲至此也未放弃,在两个女儿之间争风养蛊。
可惜她没有更好的对手。
“国朝需要一位王氏皇后,至于是谁,仍需看顾你姊妹二人的意愿。”王应礼呷了口暖茶,里面放了姜枣黄芪一应,滚过喉咙时候有瞬间辣意。他仔细审视着长女的神情,仿佛想在其中找出疏漏。
王昉之攥紧膝头,指甲穿透了轻薄衣料,在皮肉上留下几个深刻的凹痕。“若女儿不愿,明日在这里的人是不是王采薇?”
“天子无权、南宫空虚,你入宫后万人之上,有何不愿?”王应礼突然生了兴致,想看她的反应。“更何况你受家族供养,此时更应为家族分忧。”
“在金丝笼里做个高髻金妆的傀儡,也许是世中许多女郎的渴求,却不是女儿的愿切。”她犹豫片刻,膝行过去,不愿故作亲厚,只跪伏在父亲身前,“阿父昔年不必通过姻亲执掌权柄,我又为何不可?难道身为世家女,唯有姻亲这一条路吗?”
如今的天子名刘晏辞,登基不久,原本也如刘缌一般,是个郡王,封在中山。
他成亲早,娶了属地一名小官的女儿,登基后便将她封作皇后。
太后的心思也不难猜。她出身不算高,拿捏不住世家,自然要将皇帝陛下攥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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