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岁已换旧年,事有继续,有新开始。
青竹初生笋芽,只待春来,破土而出。
这日,月知行散值后,径直坐了马车回家,坐在客厅等着月父。
一盏茶工夫后,月父出现在了门口。
“父亲,您回来了?”月知行起身迎他。
月父意外道:“你这是在等我?”
往常散值回来,连他的人影儿都见不着一个,今天居然在这儿等自己。
月知行给他倒了杯茶,递至面前,斟酌着开口道:“父亲,半年期限到了,您看……”
“什么半年?”月父被他说得一头雾水。
月知行半解释半提醒地说:“您之前不是让我在府衙待个一年半载吗?”
月父垂眸回想,而后点头,“我是说过这话,怎么了?”
“所以,是时候了。”月知行面上一派认真。
月父喝了口茶,随口问道:“既如此,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他倒没觉得月知行真心有成算,只是年轻气盛,不想遵从自己的安排罢了。
“大夫,治病救人。”
此话说得斩钉截铁,是没有一丝迟疑的由衷之言。
月父呆怔片刻,像是在把他说的话一字一句地思考,又像是被这六个字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哐——
茶杯被他重重地搁在桌上,杯里茶水晃动,溅出几滴在桌面,在手上。
他不知是没察觉,还是不在意,一双眼睛紧盯着面前的月知行,气息粗重已是怒极。
“儿戏!你不会医术怎么治病救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月知行毫不躲闪地回视着气急的父亲,终是坦荡地说了实话。“父亲,我在京城有学习医术。”
“你说什么?”月父的耳边犹如炸了一道春雷,惊得他猛地站了起来。
百川书院底蕴深厚,人才辈出。当初送他去也是希望他学有所成,他居然放弃百川书院,而改学医术!
“你再说一遍!就刚才的话,你再给我说一遍!”
月知行预想过月父听到此事后的各种反应,也知道刚才他那话的意思。“父亲,您放心,百川书院的学业我并未荒废,书院门口的红榜,前三次次皆有我名;您若是不信,尽可去查。我是余下的时间去了回春堂,跟着柳蕴大夫学习医术。”
“柳蕴?你?”月父被他这一个个的晴天霹雳打得晕头转向,现下听到这个名字震惊多于生气。
好一会儿,他才像是抓住了要领一般,问:“你刚才是说,柳蕴是你的师父,京城回春堂的柳蕴大夫?”
京城回春堂的柳蕴医术了得,手到病除。达官贵人她治,平民百姓她也救,只看她想不想治,就没听说过有她治不好的病。
只要提到柳蕴,就没有人不服的;但,从未听说柳蕴收有徒弟。
月知行在月父不可置信的眼神下,坚定地点了头。
月父嘴唇翕动,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只好坐下缓神。
又过了好半晌,他看向对面的月知行,突兀地开口道:“你莫不是为了让我答应你,特意说这话来诓我?”
他还是不敢相信,柳蕴是何许人也,她的徒弟怎会无人知晓。若说是她没对外宣布,但怎就恰好是自己的儿子,这件事巧合得让人难以置信。
“父亲,柳蕴大夫声名在外,我何必如此?”
月知行于十岁上京求学,在百川书院的各场入学校验皆被评为甲等,从而得以进入书院。
十一岁时,他因见到柳蕴当街救人,故而越发坚定少时的学医之心;求见柳蕴后得其青睐,答应收他为徒,授之医术;但他担心月父知道此事会不同意,遂恳请柳蕴保密。
柳蕴是想收个徒弟,授与一身医术,之前见过许多人,始终有些地方不相契。那日和往常一般见了来回春堂找自己的月知行,没想到他资质极佳,熟悉医理药理,竟还是自学;柳蕴十分惊喜,遂又提出几个问题,他也答得合乎自己心意。
于是,柳蕴当即答应收他为徒。
这些年来,柳蕴见过许多人,什么千奇百怪的要求也听过。她想,既已是师徒,那徒弟提出的这点要求自当满足;何况她并不在意这些虚名,若有必要时,再宣布也不迟。
月父突然意识到自己关注的地方错了,敛了敛神,拉回正题。“我不同意,就算你会医术也不行,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府衙。”
“父亲,您为何不同意?”他不明白。
“你知道府衙有多少人挤破脑袋要进去吗?你这些日子做得也算不错,这会儿突然冒出个想法就一头热地要请辞,日后你若是后悔该如何?”
月知行摇头,一字一句,言词恳然。“父亲,您说的这个机会不可否认很好,也难得;但我要告诉您的是,就算没有今天这件事,我也不会一直待在府衙。”
“对于大夫治病救人一事,我并不是稚子心性的突发奇想,也不是年少轻狂,不服长辈安排的忤逆之举,是我一日一日考虑清楚之后,要做的事。”
“我月知行,所言所行,皆作数。”
“我是不会同意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月父偏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不想再与他争辩,起身欲走。
月知行忽地起身,一撩衣袍,直直地跪了下去。
“父亲,我意已决。”
只这句话后,他不再言语。
准许、理解、亦或是支持,他都不曾说。
月知行要做的事,从来不会被左右。
他这般举动,月父瞧着更是来气,几年来背着自己做这事,他倒是有理了;现在居然还做出逼自己妥协这一套。
他寒着脸冷声道:“你要跪就跪。”
月父走后,南星上前想扶他起来,“公子,老爷走了。”
月知行拂开他的手,跪得笔直。
南星见他态度坚决,叹了口气,也跪下来陪他。
他知道月知行在书院课业,和学习医术上所付出的努力。
十一岁之后的月知行,每天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百川书院、柳大夫私宅和回春堂。别人休息,他在记草药和药方;别人玩乐,他在往自己身上的穴位扎针……
柳大夫赞他天资聪颖,可非要说,南星觉得‘敏而好学’才更合适。
月知行无疑是有锐气且自持的人,想要做的事,便真要去做。
夜色已深,街上的更夫敲两声锣打过二更,喊着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不知何时,月父悄无声息地站在客厅门口。
客厅里,月知行依旧跪着。
南星揉了揉发麻的膝盖,又跪立起来。
月父眉头紧锁,看了一会儿,突然扬声道:“南星,让他滚回房间去思过。”
南星惊得一激灵,转头见是月父,忙应了声,起身来扶月知行。
月知行自然也听到了这话,欲起身,因跪得久了,膝盖早已麻木,身体不自觉地摇晃了下。
他缓了片刻,才慢慢站起身来。
月父冷哼一声,走了,眼不见心不烦。
月知行拂开南星来扶自己的手,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恢复知觉,一步一步地走回了自己的院子,而后坐在桌旁一言不发。
南星过来要帮他擦药。
他只看了一眼,摇头。
南星放下药瓶,开口劝说:“公子,现在很晚了,你还是休息一下吧。”
月知行阖眸,声音很低,“我自己待会儿吧。”
他知道父亲很生气,其实,他当初才回到奉元的时候,是打算找个机会坦白此事,不承想父亲要他去府衙磨炼。他想,既是父亲的意思,那自己先遂了父亲的愿,再说此事也不迟。
于是,他在府衙待了这半年,但他心中意愿从未变过,所以现在也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南星应是,起身退出房间。
等他带上门后,转身就看见站在院门的月父,迎出去唤了声老爷。
“他休息了?”
南星摇头,担心道:“没有,公子在桌子那儿坐着。”
月父一双浓眉皱得更深了,他这意思是,坚决要和自己反着干了?
“他爱怎样就怎样吧。”他说完,看了眼还亮着的房间,怒气冲冲地走了。
——
第二天一大早,南星轻推开月知行的房门,瞧见他还坐在昨天的位子上,有些不敢相信地问:“公子,你不会一晚上都坐在这儿吧?”
月知行睁眼,平静地看着他,又闭上了,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月知行并不觉得自己有何过错,他只是在想,该怎样和父亲说明清楚,他不会放弃自己要做的事,可他也不愿父亲生气或者失望。
“公子,我去厨房帮你取早饭来。”南星说完就退了出去。
月父昨晚也没怎么休息,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府衙应卯,并没有来看月知行。
他到府衙后,还是帮月知行告了一天的假。
月府。
南星取来早饭,不好再进去打扰他,就把早饭放在门口,冲里面喊了声,退到旁边等着。
月知行始终没来开门。
少年双眸轻阖靠在椅背上,看上去像睡着了一般;可眉一直蹙着,是有所烦心。
月知行想做大夫治病救人,并非如月父所想是头脑发热,此中有两件他不曾告诉任何人的事。
其一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小时候的他总觉得大夫是九天的神仙,往他们面前一坐,什么病都能变好。他好奇大夫如何治病救人,可父亲事忙,从来都是母亲带他去家附近的医馆旁观,买各种医书给他看,带他去山上认草药,陪他写那一个个或常见或难记的药名……
母亲说,他可以喜欢某样东西,也可以成为想成为的人。世间大道万千,若是没有自己愿意走的,也去踏一条出来。
其二便是某日在京街上,他恰巧看到柳蕴下车救人。那样喧闹紧急的情况下,对方的每一针依旧是胸有成竹之下的举动,月知行赞叹之余又想起母亲的话,当即心下坚定,便去了回春堂求见。
彼时,柳蕴从针室出来,听闻他的来意后,并没有因为他的年纪当作戏言,而后带他进到后院坐谈,问了一些医术上的问题,他都答得很好。
最后,柳蕴问他为何要学医?学成之后当如何?自己不答应他,又会如何?
——喜欢
——月知行虽不似神农遍尝百草之志,也不及张仲景李时珍之才;但,愿尽我所学,医我所遇。
——明日再来。
柳蕴看着他,半晌,松了口。
自此,京城回春堂的柳蕴大夫,有了一个外人不知的徒弟。
晚上,月父回到家,心里放心不下,又来了月知行的院子。
南星迎了上来,焦急道:“老爷,您可算回来了,公子今天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月父听后往门口打眼一看,那儿放着三个食盒,不免皱眉。“一天没吃?”
“是啊,我在门口守一天了,公子就没出来过。”
月父走到门口,看着地上的食盒,气不打一处来,自己只是让他回房间反省,又没说不让他吃饭,这小子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这么听话过。
“月知行,开门。”
等了一会儿,房里也不见响起什么动静。
月父面对禁闭的房门,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几息后,他道:“你多大了?还用绝食来威胁我?”
话中竟是多了一些微不可察的让步,妥协。
此言过后,房间里才传出了月知行的声音,因许久未开口,声音些许沙哑。“我不是几岁孩子。”
所以,他并不是绝食,更不是以此威胁。
良久,月父终是退让了一步,“你开门,我们谈谈。”
月知行坐得久了,身体有些僵硬,缓了缓才起身来开了门。
月父坐在圆桌旁,看着站在旁边精神不是很好的人。“你坐下。”
月知行依言,坐在他的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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