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水镇毗邻谷水,紧挨洛阳,此时正值孟夏,一眼望过去全是绿油油的小麦和稻谷,半山坡上一群羊儿正在吃草,道边水面上鸭雏排成一列,跟在母亲身后嘎嘎叫着向水深处游去。
苏樱半开着蒲苇编成的车门,默默看着。这般乡野田间的景致已经太久不曾看见过,之前还是在锦城,父亲在城外有一座毗邻长江的草庐,每到春夏风光好时,总会带她到那边小住几天,她跟着父亲在河边抓鱼,放风筝,玩水,母亲便支了架子,临窗作画。
当时觉得平常,现在想来,这样平常的日子何尝不是一种奢侈。
路上行人虽然不是很多,但也总有几个,看打扮有一半并不是当地人,而是过往的旅人之类,这也让她松一口气。先前还有些担心谷水镇太过偏僻,突然来了她这么个陌生女人引得乡民们注意,但是现在看起来,这里因为紧挨着往洛阳去的大道的缘故,行旅人并不少见,乡民们对此都已经习惯,她一路打听阿周的消息,也并不曾引起谁的特别关注。
绷紧了多时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些,驴车顺着曲曲弯弯的小路出了谷水镇,近午时,终于找到了小周村。
抬眼眺望,一带青山带着绿水,山脚下和半山坡上嵌着豆腐块似的田地,已经到了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炊烟,不知谁家的狗见来了陌生人,汪汪地叫了起来。
苏樱吩咐驴车等在村口,独自顺着小路边走边打听,没多会儿,找到周家坐落在池塘边的院子。
阿周是七八岁上因着饥荒卖到崔家的,后来灾荒过后周家情形好转,亲眷们也曾过来长安看过她几次,因此苏樱知道阿周还有一个兄长名唤做周佛保,平时做点农活,农闲时十里八乡到处走着磨镜,赚些用度贴补生活,眼下这院子,便是周佛保的家。
院门半开着,炊烟袅袅,隐隐有黄粱米饭的香气,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大约是在厨房忙着做饭吧,也不知道是不是阿周。
苏樱并没有进门,在池塘边找了个芦苇茂盛的地方坐下,悄悄窥探着周家的情形。
她与周家其他人无亲无故,又背着个逃犯的身份,出长安时也曾在城门上看见追捕自己的文书,若是不能确定阿周在家,还是不要贸然过去的好。
又过一会儿,几个男女扛着锄头卷着
裤腿从地里回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四五十岁面色黧黑的男人,苏樱依稀记得他的模样,是周佛保,六年前她们刚回长安时周佛保去探望过阿周,还曾给她请过安。
不动声色往芦苇丛里又隐了隐,看着那几个男女进了院,厨房里做饭的人迎了出来,不是阿周,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亏得方才没有过去敲门。
苏樱安静地等着,直到山坡那边又走来一个三四十岁的女子,挎着篮子提着新摘的菜,虽然隔得远还看不清脸,但她不会认错的,是阿周。
连忙起身,顺着小道迎面对上,擦肩而过时低低唤了声:“周姨。”
阿周步子一顿,听声音分明熟悉,看模样却是个不认识的黄瘦女子,不由得疑惑起来:“你是?”
“是我,周姨,”苏樱鼻尖一酸,时隔这么久,终于见到了熟悉的亲人,紧紧握住阿周的手,“我是念念。”
“小娘子?”阿周大吃一惊,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这里不方便,”苏樱挽着她向芦苇丛里走,“咱们到那边说话。”
崤山道。
裴羁催马踏上山道,后面蹄声急促,吴藏追了上来:“郎君,都查清楚了,阿周名字叫作周佛护,谷水镇小周村人氏,家里有个哥哥叫周佛保,还有两个侄子一个侄女,大侄子已经成亲,跟周佛保住在一处,小儿子周虎头如今在洛阳当差,差不多时间都在洛阳,并不怎么回家。”
当差?裴羁皱眉:“在哪里当差?”
“在洛阳县衙里做捕快。”
裴羁顿了顿,她必定不知道吧,若是知道了,她顶着个逃犯的身份,又如何敢去捕快的家里。
山风荡荡地吹动袍袖,裴羁沉默着加上一鞭,飞快地向前路奔去。
他并不确定她在洛阳,但,从踏上去洛阳的第一步开始,就仿佛有什么在牵引着他,让他越来越急迫,越来越笃定,她在那边,不然为什么他一踏上这崤山古道,胸口处藏着的那枚铜钱就开始发烫了呢。
就好像她在召唤他,在告诉他,她就在那里。
从前他若是听见谁人说出这等话,必定觉得是癫狂失了心智,可如今他却凭着这点直觉,昼夜不眠从剑南赶回来,要去那从不曾听说过的偏僻乡村。
遇上他,他从前坚信的一切,笃行的一切,全部都被推翻。
又突然想到,方才听说周虎头是捕快时,他头一个反应不是欢喜,而是担忧。他在为她担忧,担忧她背负着逃犯的名头,在他找到她之前被官府抓住,遭受苦楚。
泥足深陷,一意孤行。裴羁驻马取出纸笔,以手垫着匆匆写下信函,交给吴藏:“快马回去交给御史台李中丞。”
吴藏得令而去,裴羁加上一鞭,飞快地向前奔驰。御史台收到信后应当会撤回海捕文书,暂时压下此案,但这一来回的时间,再加上撤销的政令抵达洛阳的时间,至少要十数天光景,朝廷机构日渐庞大,运转日渐缓慢,稍有耽搁,可能一个月也说不准。太危险了。
心里隐隐竟有些后悔,当初既已逼得她自投罗网,便也没必要继续保留她的罪名,如今她孤身一个逃出来,万一被官府识破身份……
重重加上一鞭,如飞驰去。无论如何,都要赶在官府发现她之前,找到她。
小周村。
苏樱挽着阿周在芦苇丛里躲好,风吹草叶,簌簌轻响,蜻蜓、豆娘一时落在草尖,一时落在水面,阿周细细打量着苏樱,脸上应当是涂了什么颜料,将白皙的肤色和绝世容光全都掩住,还点了些雀斑和黑痣,看起来全然是个面带病容的黄瘦女子了。她为什么打扮成这样,发生了什么事?
“小娘子,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只有你一个人吗?叶儿呢,怎么不见她?夫人还好吧?”
夫人。苏樱顿了顿,突然之间嗓子就有点哽住了,转过了脸:“母亲她,已经过世了。”
“啊?”听见阿周诧异的低呼,她呼一下站起,声音都开始打颤,“怎么会?我走的时候夫人还好好的。”
“周姨走的那天夜里,母亲自尽了。”苏樱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静地说着。
这些天里的惶恐,无处可诉说,无人可求助的痛苦突然攫住,让人久久回不过神,又慢慢生出怨恚。母亲凭什么,可以这么对她?明知道卢家是什么样的虎狼窝,明知道她一个孤弱女子可能遭遇什么,母亲凭什么,竟然觉得她可以那样一死了之?
“什么?”耳边听见阿周气噎的声音,她身子晃了晃,几乎摔倒,苏樱急急扶住,看见两行清泪从她脸上滚落,阿周低低哭了起来,
“都怪我,我不该走的,那天夫人看起来就不对,我竟然没想到,都怪我!”
“你说什么?”苏樱心里一跳,“母亲那天有什么不对?”
至少在她面前,母亲表现得很正常,像平常那样神色淡淡地跟她说话,平静着把金银细软交给她收好,母亲甚至连一句温情的话都不曾留给她,是以她完全不曾想到母亲已经存了死志。
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藏着的细软,裴羁并没有收走这些,这一路能逃到洛阳,也多亏还有这些。母亲的遗物多数都留在崔家,今后还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取回来,眼下,这就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东西了。
突然一阵悲从中来,困在裴羁手中,不得不与他做出种种亲昵之事时,全因为想着母亲不会怪责,这才能说服自己,支撑过去,她对母亲虽然有怨恚,但,也未必没有依恋吧。哽着嗓子:“周姨,母亲为什么会自尽?他们说母亲是为卢伯父殉情,可我不信。”
阿周怔了下,摇头:“我,我不知道。”
“母亲那天,都做了哪些事?去了哪些地方?”疑虑一开头,便怎么也收不住,当初她并不曾想过要去深究母亲的死因,到这时候,又只想得到一个答案,想知道母亲为什么那么狠心,抛下她独自一个,去面对如此艰难的前路。
阿周还在哭,抽噎着,说话的速度便慢了许多:“夫人那天跟平常一样,给卢将军烧了纸上了香,老夫人一直不满唠叨,夫人就出门去了趟灞桥。”
灞桥?她并不知道那天母亲去过这里。那幅烧毁的画,母亲最喜欢的灞桥柳色,直觉似乎有什么关联,苏樱追问着:“后来我翻检了母亲的遗物,母亲把最喜欢的那幅灞桥柳色烧了,周姨,母亲的死会不会跟这个有关?在灞桥时母亲可曾遇到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或者什么不寻常的人?”
“没有。”阿周擦擦泪眼,神色有一霎时凝滞,随即问道,“小娘子,你是为了夫人的事过来找我吗?为什么打扮成这样?谁陪着你来的?”
苏樱隐约有种感觉,她似乎不想提这件事,故意岔开了话题。定睛细看,阿周却只是满脸悲伤凄凉,也许只是她多心了吧。摇了摇头:“不是,我一个人逃出来的,我眼下走投无路,想求周姨帮我寻个立足的地方。”
“你说什么?”阿周抖着手握住
她,“逃出来的?出了什么事?”
出了很多事。太多了,一个多月,让人心里好像老了几十年。苏樱低头:“母亲死后,卢元礼逼我嫁给他,我不肯,就求舅父接我出来了。”
接下来,就该说到窦晏平了。苏樱深吸一口气,跳了过去:“后来卢元礼打通关节胁迫舅舅,我没有办法,就带着叶儿想要逃出长安。”
都过去了,她跟窦晏平今后既然不可能再有什么,又何必再提起。
蜀道,广元。
一阵风来,山雨密密麻麻落下,窦晏平抓过斗笠戴上,从马背上飞身跃上备用的生力马,重重加上一鞭:“驾!”
马匹得了主人吩咐,箭一般地冲了出去,四蹄扬起时带起泥泞,星星点点,落下来沾住障泥。
雨越来越大了,珠帘一般,披挂着挡在眼前,侍从追上来送上蓑衣,窦晏平抖开披了,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再又上一鞭。
“小将军歇歇吧,下着雨路太难走了!”李春跟在后面高喊。
窦晏平没有停,蜀中多雨,上路这几天里几乎没有一天不下,速度极受影响,广元这段还好,等过了这段路就是以险峻闻名的褒斜道,下了雨几乎寸步难行,得趁这几把时间赶出来。
快些,再快些!他会救她出来,裴羁,母亲,卢元礼,那些曾经欺辱她逼迫她的人,他会一个一个,要他们偿还!
小周村。
阿周紧紧握着苏樱的手,看见她暗淡下去、回避的目光。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必定是极不好的事情吧,连小娘子这样坚韧的心性,此时的声音也都打着颤:“小娘子。”
“我没事,”苏樱定定神,“关城门的最后一刻,卢元礼找到了我,后来,裴羁来了。”
一想到裴羁,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又极力压下去,听见阿周惊喜的声音:“裴郎君?阿弥陀佛,他来了就好了!”
苏樱看她一眼,苦涩之中,竟有些想笑。君子裴羁,多么好的伪装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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