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挂的纸灯笼随风摇晃,微芒跳跃,像近处的星子。薛兼在屋檐下站了半个时辰,眸光如冰,心潮似海,暗流涌动。
门被从里面拉开。薛兼扭过头,见阿橘面色凝重地走来。
“大姑娘看着不太好。薛管事,您还是去找瞿扁鹊来下罢。”她稚气未脱的面庞被极少出现的愁绪笼罩,“我从没见大姑娘哭过……可她方才落泪了。”
“她醒了?”
阿橘摇摇头,轻声说:“仍昏着呢。我按瞿扁鹊之前教的方法,用冷水给她擦洗,但不见好。如果彻夜发热,我担心大姑娘的身体受不住。”
瞿准按捺住心头焦躁,安排好府中事宜,当即策马前往瞿准客居的桑罗观。
夜阑人静,一人一马在城郊山道间飞驰。马蹄踏过路面上的落叶,发出闷中带脆的声响。
无人留意在那层层叠叠的叶片之中,有多少曾被游人驻足观赏,又有多少仍留存着明丽的色泽。它们原本依附着的那些高大乔木,此刻也出奇一致地在黑暗中保持沉默。
瞿准此刻不曾留意的东西,在同一时间,却是小童簪缨口中的宝贝。
陆缥今夜回得晚,簪缨枯坐一日,好容易才等到人,赶忙把握机会,竭力向自家侯爷痛陈南郊秋林盛景如何如何壮丽,又特别提及桑罗观中那棵千年银杏如何如何难得。
陆缥端坐于案前,表面上在听簪缨分说,实则早已神游。
与薛家主仆在柳叶渡分别后,陆缥呼出布局在不远处的血滴子暗卫。除一人留下同他一起押送葛三回府衙以外,其余人等均领他命令,暗中尾随薛家马车。
不错,今日陆缥前往菩萨蛮时,也并非孤身。
他出身高贵,人又傲气,难免给人留下刚愎的错觉。但事实上,能够在西北战场上纵横驰骋多年而鲜有败绩,陆侯靠的绝不仅是孤勇。知人善任、运筹帷幄、排兵布阵,才是他作为将帅最值得称道的能力,也是他这几年能在血滴子内稳稳立足的重要原因。
凭着这些本事,陆缥在碧南道任职月余,已初步整合了血滴子在江南六道的联络网,组建起一支机动灵活的贴身暗卫。他在时来春茶楼目送周家父子出城,而后便调动了数名暗卫追踪而去,剩下几人则蛰伏于他本人附近。若陆缥遇到了实质危险、发出信号,他们便会现身救援。
陆缥是不可能毫无防备地走进陷阱的,除非是故意为之。
但他今夜确实也遇见甚至自己做了一些不在规划内的事情。这是他此刻出神的原因。
簪缨仍在手舞足蹈地讲他的郊游规划,陆缥忽然伸手,止住他的动作。
“侯爷,怎么啦?”小童不解。
陆缥竖起食指,示意簪缨噤声。待此间安静下来,他闭上眼,试着在脑海中快速重现今夜薛扫眉说的话语,以及她说话时的神情。
直觉告诉他,有问题。除了那些因时间关系来不及说明的事情以外,薛扫眉应该还刻意向他隐瞒了些什么。可会是什么呢?
簪缨见陆缥忽然如入定一般,心知方才讲的一大篇话算是打了水漂,顿感怏怏不乐。但他毕竟是下人,也不好真的对主子发作,只能自顾自地撅起嘴来表达不满。
就在簪缨不忿之时,陆缥忽然抬起头。
“我知道哪里不对了。”
“啊?”这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簪缨挠了挠头,“倒不是说您不对,我也有错,我太聒噪……”
陆缥径直起身:“帮我更衣,我再去趟府衙。”
簪缨恍然,原来陆缥说的“不对”根本不是在自我批评——就是说嘛,侯爷这样的天之骄子,怎么可能主动向他低头?
但这不妨碍簪缨意难平。他气鼓鼓地服侍陆缥换好衣物,瞟了一眼被换下的襕袍袖口,立刻借题发挥地叫起来:“这衣服又脏又破,怕是不能要啦!”凑近查看后,他探鼻嗅了嗅,啧啧道,“切口平整,倒是好补;可这污渍,怎么像是胭脂……哎呀,还有花汁,这可难洗了!侯爷,您今夜到底去了哪儿呀?有好玩的事情,怎么不带上我?”
“你早些睡,不必等我。”陆缥充耳不闻,自顾自往外走。
“侯爷,先别走呀!”簪缨努力举起胖胖的小手,手心里是一枚莹润的粉色海棠华胜,“您袖袋里除了半截绿梅花枝,还有这个玩意儿,是哪儿来的呀?需要我帮您收起来么?”这首饰一看就是姑娘家戴的,竟然被侯爷私自收藏于袖中,一定有故事。他家侯爷虽素有风流之名,可从来没做过这种事。
可惜陆缥并没在意簪缨话中的揶揄之意。
“随便处置即可。”他匆匆抛下这句话,很快随脚步声消失在夜色中。
簪缨再度撅起嘴,随手打开一个抽屉,赌气将那件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头面掷了进去。
百无聊赖之际,簪缨忽然想起:似乎在一个多月前某个落雨的晚上,侯爷也如方才一般,匆忙去往府衙——当时好像说是去查一档旧案,那么今晚又是为了什么?
他想不到的是,陆缥两次漏夜奔走,做的是同一件事。
一炷香之后,薛家灭门案的案卷已再次被陆缥自档案库中提出,摆上他设在府衙后院的书案。
正至深夜,府衙中除陆缥之外,仅在机要处留有少许值班的胥吏。此刻后院中,只他一人。
陆缥将蜡烛移近,就着光,细细翻阅那两册薄薄的案卷。
他的目光在字里行间掠过,终于在看到“除薛昭女扫眉外,四十八口皆殁”时停留下来。
四十八,是案卷中记载薛家遇难的人数。
可薛扫眉今天说的是——
“四十七条人命,不该如此草草了结。”
“四十七条人命,官府可以不在意,可他们是我的至爱亲朋,我不能忘记,也不敢忘记。”
——她甚至重复了两遍。言之凿凿,可谓如此。
那么,薛扫眉认为还活着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她如此陈述,是有意欺瞒,还是在暗中求救?
陆缥正思索着,陡然间,几声夜莺啼叫由远及近,婉转擦破夜晚的宁静。他侧耳倾听,找到那声响中的规律,吹熄手中灯烛,信步走到院中。
一片漆黑中,他将手指凑到唇边,回以三声鹰啸。
很快便有精干的身影翻越院墙,拜倒在陆缥脚边。
“属下奉命追踪薛家马车,路上并未发现异样。但约在子时初刻,薛家管事薛兼忽然骑马外出,速度很快,已出南城门。事出突然,咱们在郊外不曾提前布置人手;若直接尾随上去,夜深人静的,恐怕会被发现。属下已将同伴留在城门内蹲守,密切监视薛兼回程动作。”
“你是说,南城门的守卫直接给薛兼开门,放他出去了?”
“是。”这正是暗卫即刻来报的原因。本朝虽已取消坊市宵禁,但各级城门开闭的时间仍受律法制约。碧霄府属于府城,其四方城门应于子时下钥,破晓后方可打开。薛兼能够连夜出城,必是有城门守卫违反律法,偷偷为他开了方便之门。
区区商户人家的管事,竟然有这样的本事。若他做的不只是生意,而是薛扫眉所说的“颠覆社稷”的事情……
“立即去查——”陆缥冷声道,“看看是哪个守卫有这样的胆子,他与薛兼之间平素有何来往。做得隐蔽些,切莫打草惊蛇。有了消息,立刻来报。”
来人领命而去。人声既灭,此间唯余簌簌风声和沙沙叶响。
陆缥陡然灵光一现,想起簪缨方才的罗唣。
南郊的落叶,桑罗观的银杏……南郊,桑罗观。
此前他已查清,那位潜心为薛扫眉解毒、曾代玉霓裳给薛扫眉传递物品的医圣弟子瞿扁鹊,正寄住在南郊桑罗观。
回忆起薛扫眉今夜的孱弱之象和滚烫鼻息,陆缥大致有了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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