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鸿胪倒吸一口冷气,当年圣人借世家之力扳倒戚太后,事后多加亲厚,如今竟忌惮至此了?他仿佛看到了水面下的巨大冰山。
文相的声音中,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冷冽。“我们谋划洼姚,是为开疆拓土之功,是为大皇子铺路,是为家族谋百世之利。圣人却陡然亮剑。袁文韶称病,圣人便顺势用他儿子。袁僳年少,声名再盛,他代表的也是阳侯府的态度。我们若与阳侯袁氏直接对上……”
他顿了一下,“便是胜了,难道你我能去北境,抵御雎朔人吗?从去年打退雎朔人开始,袁氏便是国之柱石,谁对上他们,都是与天下人为敌。又有圣意在身,此刻迎头撞上,非智者所为。”
“那……三郡王那边?”
“去找三郡王谈一谈吧。”文相冷冷地说,“他自有几十护卫可以驱使,上回他不一样是自作主张吗?几句话的功夫,鸿胪会馆他便摸了个透。如今我们可在牵制袁氏上,行些方便,却不要牵涉太深。”
说到最后,明明升起舍弃之意,他的语气突然温柔了下来。“我本盼三郡王献上的开疆拓土之功落到大皇子头上,大娘在宫中便能少耗几分心力。但金氏不驯,已惹了忌讳。若是从前,强着争上一争倒罢了,但如今,事若不成,是他自作自受,与你我并无干系。”
许鸿胪带着全新的、沉重得多的认知躬身离去。檐角的残雪早冻成了冰棱,风不知何时停了,只余下寒气缓缓侵入骨髓。
文相独坐在案前,灯花将他映在屏风上的影子猛地扯长,又倏地缩回。他盯着屏风投下的暗影,嗅着熏香中混杂的淡淡少女脂粉气,忽然冷笑一声。
“躲了半夜,腿不麻吗?”
他早在半个时辰前就闻见了,难为她忍了这般久。
随着话音落下,屏风角落的影子晃了晃,姿态优雅,像当年的长女一般引人瞩目。泶阳文氏的小女郎,向来是不擅长隐藏的。
紧接着,一位身着玉兰襦裙的小娘子走了出来,莹润面容在烛火下竟无半分慌乱。她盈盈行礼,就像方才的呵斥声不曾存在一般,“阿爹有要十一娘做的事吗?”
“泶阳文氏数百族人的兴衰,何时轮到你等小娘子自作主张?!”
“当年阿姊入了宫,生下大皇子,如今才有我们文氏在朝中的盛况,不是吗?”
暖阁里一灯如豆,铜漏的滴水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文相盯着幼女文斐,气得浑身发抖。
作为权倾大齐的首相,他始终无法理解,明明家族足以庇佑每一位小娘子,然而,他膝下的小女郎们,却一个比一个桀骜不驯,充满自己的主意。
他厉声喝道,“你阿姊如今夙兴夜寐地与房妃争竞,那般辛劳,你难道不知?”
“但阿姊向圣人为阿爹和阿兄请爵禄,阿爹不也欣然受之吗?”名为“文斐”的小娘子自顾自地说道。“阿姊很好,大皇子也比三皇子更得民心。只要坐实留侯‘私通外夷’的罪名,洼姚三城便能落入阿姊与大皇子手中了。可惜阳侯袁氏成了留侯周氏与四王子的保护伞,因而若我能毁掉这门婚事,阿爹您行事便会容易许多。”
这番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精准地戳破了文相刚刚艰难做出的、暂避锋芒的决定。他盯着幼女那与野心勃勃的长女何其相似的脸庞,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怒意猛地涌上心头。
“带去祠堂跪着!”下人应声上前,文相却又抬手拦了拦,终究只是闭着眼挥了挥手。想着幼女方才那几句直白毒辣、欲将袁周两家婚事彻底搅乱、继续将文氏推至风口浪尖的话,他剧烈咳嗽起来,头顶又添了几根白发。
长女想做太后,幼女欲搅乱天下。
她们只看到眼前的权势,却看不到圣人那双已然变得冰冷警惕的眼睛。圣人封林氏、用袁氏,一招一式,无不是在扶持寒门,制衡世家。当年扳倒戚太后做得太绝太快,如今竟让自己没了转圜余地。
他一生谋划才将文氏推至如此地位,岂能因后辈的肆意妄为,在圣人亮剑之时,成为最先被斩落的那一个?
大皇子羽翼未丰,圣人春秋鼎盛。眼下唯有暂避锋芒,但愿圣人能领会这份退让之心,彼此相安无事。至于溪山林氏……许鸿胪或许动不了溪山林氏的根基,可当把留侯周氏逼向绝路,作为姻亲与靠山的林氏自然无法独善其身。
思绪至此,胸中块垒难消。他端起早已冰凉的茶盏,欲饮又止,最终只是重重地将其搁回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深浓的夜色逐渐变得浅淡,窗纸上先映出一抹淡粉,渐渐染成朝霞。晨光之中,檐下冰棱柔软地落泪,文斐揉了揉跪得发麻的膝盖。冷硬的地砖让她有些刺痛,却困不住小娘子自由的灵魂。
她清楚,洼姚三郡王与四王子都来到了天佑城,接下来她有很多机会,而自从留侯被弹劾后,南浦郡主想一雪前耻的心,早就按捺不住了。
说来也巧,文斐虽不知情,倒是极为敏锐,那桩她想毁掉的婚事,确实是周会宁此刻用来牵制阳侯府的关键。
*
托周会宁的福,留侯府诸人在被围府的第一夜过得算是不错。接下来的两日里,府邸中弥漫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工匠们小心地爬高爬低修葺房屋。
而墙角处的狗洞,更在无人之时被悄悄拓宽,传递一些重要的小物,听过少男少女各怀鬼胎的夜间私语,也见证了一个伟大计划的诞生。
然而,好景不长,一场突然的大雪压塌了进天佑的古道。这让京兆尹头疼不已,也让周会宁不太确定吕良能不能及时赶到天佑城。
但左右担心也是无用,于是,大多数时候,她还是躺在院中长椅上,一卷在手,清茶一盏,顶着明月清风,脸上浮起开心的笑容。
忙碌了这些天,她实在有些怀念这些了。
周会宁喜欢看书,所有不被人打扰的时间,她都用来看书,有时候是一卷残破的古籍,有时候是一只盗墓贼挖出来的拓片。十几年来,除了林成蹊给她讲的睡前故事,看书就是她最重要的事情。
直到某个暮色四合的傍晚,她抱着竹简沉沉睡去时,一只黑白相间的信鸽缠裹着布条,在浣花院上空盘旋两圈,忽然落在她额头,轻啄了一下鼻尖的小痣。
“唔……”竹简“啪嗒”坠地,周会宁揉着发酸的鼻子,婢女饮花忙将鸽子倒着提了起来,骂得那鸟儿连连缩头。
一人一鸟酣畅地战毕,周会宁才取了一些饼屑撒到鸽子跟前,拿出它脚环里的布条。
上面只有三个字——
“你是谁?”
字迹潦草凌乱,每一笔都透着毫不掩饰的质问与锋芒,几乎要刺破布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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