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君处理政事的殿堂中,芈渊刚朝两广侍卫发了一通火。他也听到了工匠的歌咏声,这些浪荡汉子,在国君的后宫还敢明目张胆的唱俚曲勾搭宫女,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的?
这么能耐,国君征召壮丁入伍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踊跃上前?
侍卫对工匠疏于看管,芈渊正在叱责,褚良和祝让来求见大王。
前些日子,祝让带人护送景梁,从郢都出发往北走,越过汉水,一直送到国境边上。祝让亲眼见景梁一行人往蔡国去,他就马不停蹄的往回赶。刚回到郢都,便来向大王复命,在殿外碰到褚良,两人一起进了殿。
正好碰见大王对侍卫大发脾气,褚良暗自诧异,怎么大王的喜怒无常之态愈发严重?自那日大王突召两广侍卫入宫严查,也没查出个头绪,这笔糊涂账不了了之,后来再无人敢提。
只不过,国君暴戾无度的性情,在满朝卿大夫畏惧的目光中,越发深入人心。
在一脸阴霾的国君面前,侍卫唯唯诺诺不敢言语,祝让上前解围,笑道:“哪个不长眼的,敢在王宫行事无状,属下去把他的眼睛挖下来!”
芈渊想起祝让曾向他讨要宫女的事,心道祝让自己就是个不长眼的,还好意思说别人。
他心中腹诽,面上淡淡的道:“挖他的眼睛就不必了,你随侍卫去看看,若真是个有胆量的,调到兵营做车师,为寡人多修造几辆战车出来。”
物尽其用,人尽其能,一个都别想给他浪费。
祝让应喏,和侍卫出了殿门,去寻那几个正在封房顶的工匠。
呵斥声穿过殿堂,远远的飘过来。蹲在房顶上的几个工匠,顿时变得如那深秋的知了一般,再也闻不到一点声响。
芈渊嗤了一声,一脸不屑。
褚良垂下头,无声的笑了笑。喜妹时常不知怎得了,突然就同他闹别扭,每每令他摸不着头脑。今日见大王,英姿卓绝的一个国君,居然也好似个心思古怪的女子,满脸不虞,不知在同谁怄气似的,让褚良莫名觉得喜感。
“你笑什么?”芈渊冷不丁的问。
褚良惊得猛抬起头,结结巴巴:“属下,属下……”
国君只是冷冷的盯着他。
“属下突然想起,喜妹曾经给属下讲过一个故事,”褚良定了定神,干笑道,“相传周王尚未东迁之时,有一位谥号为厉的王,禁止国人批评朝政,为了堵住人们的口,他派人到处探听,一经发现有人在非议他,就杀掉那些人……”
呵,芈渊扯起嘴角冷笑:“你的喜妹懂得真多,寡人与周王比如何?”
“不是这个意思王上!”褚良大汗直冒,着急辩白,“属下想说的是,大王乃英明之君,哪里是厉王可比的!那些工匠,公然在后宫放肆无礼,大王不但不治他们的罪,还愿意从中发现人才,善加利用。大王胸襟开阔,有一颗爱才惜才之心,令属下分外感动!属下愿誓死追随大王!”
“然后你就感动的只想笑?”
“大王息怒!”褚良直抹额上的汗,快哭了。
这时祝让回来,大王终于不再咄咄的逼问他,褚良大大的缓了一口气,才敢提起正事。
他上前,把一直攥在手里的箭羽恭敬的递给国君,道:“荆山新造的一批兵械已送到兵营,属下特拿来一支供大王查看。”
芈渊接过来,拿到手中端详。
褚良觑着大王的脸色,又道:“属下听喜妹说,她的兄长从汉水边返回,已经到了郢郊。等成兄长回到王城,只等大王召见,我就与成兄长来拜见大王。”
芈渊道:“不必劳动成大夫,寡人择日亲自登门去拜访他。”
褚良喜上眉梢,响亮的“哎”了一声。
祝让不由啧啧几声,说:“褚良你好大的面子,大王为了成全你和成女的婚事,连下卿大夫家的门也愿意屈就。”
他说着,语气酸溜溜的,又有些落寞。
褚良笑道:“祝阿兄有所不知,喜妹的兄长,就是大王正在找的、那个熟识殷商铭文的大夫,对我们铸造兵械,至关重要。”
芈渊眼角乜斜,对祝让说:“你上回说的是谁?自己去跟薄媪讲,叫她把人领来给你。”
祝让大为动容,却讪讪笑着摇了摇头:“属下上回看错了,不是大王宫中的人,大王就当属下什么也没说!”
芈渊抬眼看了眼祝让,不再理会百夫长们的儿女情长,开始说起公事。
他一手在指间转动箭羽,一边吩咐祝让:“找几个身手好的狱卒,把隗蹇看牢靠了,不可有任何闪失!隗蹇的那个仆人,跟他倒是体形相似,把他装扮成隗蹇的样子,也将其右臂斩断,和隗蹇分开关押,两个人都好生的养着。”
蔡国使团染指楚国内政,被王卒悉数扑杀,只剩下隗蹇和他的仆人丈,被芈渊着人秘密关押在牢里。
祝让心领神会,道:“大王放心,蔡侯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派人来劫狱,他敢来,属下也断不会让人把隗蹇劫走!”
他们的大王还等着拿隗蹇换蔡侯的十五座城池呢!
褚良在一旁静静的听了一阵,忍不住提醒祝让:“祝阿兄,大王令你将隗蹇和丈扮作相像的模样,分别关押,怕的不是来救隗蹇的,而是来杀他的!”
芈渊颔首,缓缓道:“未及明年春,寡人恐怕就要提前率部到庸地去,处置昭伯长男的事,对昭氏一族做最后的了结。这段时日,严加注意从晋国来的人。若有人到狱中刺杀隗蹇,不要将其击毙,拿丈顶上,令其麻痹大意,刺客务必要留活口。”
他的语气冰凉,意味着一场新的猎杀将要开始。
祝让和褚良凛然称喏,激奋不已。
向大王告退时,褚良犹豫再三,说:“属下与喜妹蒙大王赐婚,大王的恩德,属下没齿难忘。待日后属下和喜妹成婚之期,属下诚挚恭请大王……请大王携姮女前来观礼。”
芈渊转动箭羽的手停下来,掀开眼皮望向他。
褚良急忙又道:“前些时日,喜妹和姮女偶然相交,一见如故。姮女赠了两匹锦缎,托属下转交给喜妹。喜妹深为感激,叫属下一定要将大王和姮女请来,我们应向您和姮女当面道谢。”
“再说吧。”芈渊丢下一句,先于他二人跨出殿门,往后宫行去。
浴室已改建完毕,侍卫和工匠都撤出后宫。沿路上,寺人和宫女在收捡杂物、打扫落叶,看到国君,众人如受惊的鸟儿一般,纷纷跪地行礼。
芈渊挥开袍袖,免了众人的礼,连哑寺人也被他打发开去,只他一人,如离群之雁,往寝宫的方向瑀瑀独行。
她说得没错,他喜欢安静。
她很了解他。不用占卜,就能猜度出他的心思、他的喜好。
这种感觉,既令芈渊心中生出些许异样的柔软,又隐隐有些不快。他不喜欢情绪被他人牵引或掌控。
只有他掌控别人的份。
自那日她逃之夭夭,芈渊打定主意要冷落她。
他本以为他做得很好,今日偏从褚良口中再度听到她的名字。
姮女,姮女……
如果不是他早就知道褚良心中另有所属,只怕会一刀砍了他!
莫说谁胆敢觊觎她,就是从别的男人口中听到她的名字,都会让芈渊产生一种强烈的被冒犯的不爽。
眼前的殿宇陡然变得低矮,芈渊定睛一看,他竟然走到寝宫旁的偏殿处。
眼前就是那间她一头扑进去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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